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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離魂衣(1) 離魂衣 戲衣。斑斕繽紛的戲衣擁塞在狹而幽暗的屋子裡,發出不知年代的氤氳氣息——舊的脂粉寒香混著重疊的塵土味兒,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雖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脈,經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沒機會出現在陽光下,只是戲園子裡舞臺上下風光片刻,風光也真風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殼,假的真的,臺上的臺下的,隔了歲月看回去,總有幾分曖昧的纏綿。 這是一個關於戲衣的故事。 它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北京的一間戲班子——哦不,應該叫——劇團裡。 劇團大院是舊式庭園,不知哪位落魄王爺的宅門舊址,細節雖沒落了,框架還在,有形狀各異的月洞門,垂花門,青磚鋪地,抄手遊廊,還有高高厚厚的牆。牆外是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地鐵已經修到家門口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峙而立,到處是世紀初的喧囂與興盛。 但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哪裡還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農曆,空氣裡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們擁在錦帳紗屏的服裝間大廳裡,請出半個世紀前的舊衣箱,好奇而不耐煩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儀式,就好像開箱是一種儀式一樣,老輩子戲人傳下來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伶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才可以開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請。 龍套的戲裝叫隨衣,名伶的戲衣叫行頭,都是專人專用,且有專人侍候打理的。她們不屑於同無名戲子共用一套頭面,自備的戲服冠戴是誇耀的資本,是身家,也是身價兒。誰擁有的服飾頭面最多,最好,最齊全,誰就最大牌,金釵銀釧,玉鳳翠鯉,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塵莫及。那叫派頭。一個戲子沒了派頭,也就沒了靈氣兒,沒了心勁兒,沒了勢頭兒,生不如死。 今兒請的衣箱舊主叫做若梅英,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京戲名角兒,“群英薈”頭牌青衣,同蓋叫天、梅蘭芳都曾同臺演出,唱紅京滬兩地,風光一時,富貴人家唱堂會,請她露一下面的謝儀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穀。解放後消沉了一陣子,說是跟了一個廣東軍閥走了,也有說因為抽大煙被政府收容,後來死在“文革”裡,說是墜樓自盡,詳情沒人知。 戲子的事兒,本就戲裡戲外不清楚,何況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誰會追究?不過飯後茶餘當一段軼聞掌故說來解悶兒,並隨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沒了真形兒。 香火點起來了,衣箱供奉在臺面上,會計嬤嬤拈著香繞行三圈,口中唸唸有詞,幾位年老的藝人也都同聲附和:“去吧,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兒。走吧,走吧,這裡不是你的地兒。” 坐在角落裡的瞎子琴師胡伯將二胡拉得斷斷續續,始終有一根線牽在人的嗓眼處,抽不出來,咽不下去。 門開著,溼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卻沒半分疏爽氣,屋子裡擠滿了人,就更悶。 小宛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醜人多作怪,這也能算音樂?” 會計嬤嬤“噓”地一聲:“這是安魂曲,告慰陰靈的,小人兒家不要亂說話,今天是鬼節,小心招禍。”又煩惱地看看門外,咕嚕著:“也怪,往年裡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陰得人心裡疹得慌。” 其實小宛今年已滿十九歲,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裡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睜眼看著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 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表示抗。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臺起就常常被敲著後腦勺笑罵“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工作單位,但是大學專業是服裝設計,除非一夜成名自己開個設計公司,否則又有什麼去處會比劇團服裝部更愜意?好歹也算個文藝單位嘛。再說,對綵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為眾多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歷史人物設計戲服,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只有忍受著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虹▲橋▲書▲吧▲ 第2節:離魂衣(2) 陰雲密密地壓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眾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著弱而不息的胡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裡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趙嬤嬤今年五十開外,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著條裡面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