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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她生活在紐約,全世界至繁華至熱鬧的地方,而今在記憶中只餘得一片荒涼,與父母夜遊唐人街的往事恍如隔世——隔世,父母親如今已經雙雙去了另一個世界,而不久以後,她也將要去到哪裡。只是,並不是所有的因緣都有續篇,即使他們可以到達同一個地方,也再沒有重逢的機會。世上會有幾個真心愛與盧克凡呢?更何況,便是真心愛與盧克凡也終是分手了。空氣清冽,她住的地方可以聽到水聲,如泣如訴,徹夜不止,像是一部永無終結的長篇連續劇。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真心愛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對於皎潔千秋的明月來說,人生三十年和一百年有什麼分別呢?她對生命並無留戀。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即將落下,她寧願仰起頭,做一個引頸就戮的準備,了無懼意。碧桃的一生也是不知道恐懼的。碧桃的一生雖然卑賤,卻活得從容,一生都是隨波逐流度過的。命運把她送到哪裡就是哪裡,交給誰就是誰,顧三、盧老爺、金大班、眾多的舞客、警察局長武同、吳會計……有什麼分別呢?那次與大少爺的聚而復散後,她又被武同抓了回去,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被玩弄被折磨的命運,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關於逃跑的幻想與絕望。然而就在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用什麼方式來“跑”的時候,武同倒先“跑”了。他搭著船,從上海一直跑到海外去,跑得不見蹤影,跑得屁滾尿流。碧桃忽然得了自由,反倒不相信起來。這就像困在牢裡的人有一天發現牢門開啟,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推門而出一樣,生怕外面架著機關槍,只等她一走出來便將她一槍幹掉。便是這樣,半年裡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呆在那坐吃山空,等待命運的下一步安排,等待大少爺“我會回來找你”的承諾;房租到期,便搬到便宜點的地方去繼續等待;更拮据時,便再搬,搬得更廉價。後來便搬到了石庫門去。房東的女兒同她差不多年紀,介紹她去工廠做工,她便去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只除了吳會計。吳會計很害怕別人知道妻子從前的身份,領證時,便要替她改個名字。她無所謂,說隨便什麼吧,向黨、革命、建國、解放……都行。他搖搖頭,說不如簡單些,只取他的姓和她的姓並在一起,當作名字。她早已不記得自己姓什麼,想了想,隨口說姓“桃”,桃花的桃。他不信,說:“百家姓裡哪有這個姓?不如叫陶瓷的陶。”她無可無不可的,便改了叫吳陶氏。“無桃”?她愣一下,心裡泛起難言的酸楚。金大班說過,每個人的命數里都有桃花,而她是“紅豔桃花煞”,那麼現在,她大概劫數已滿,從此“無桃”了。沒有桃花,沒有風情,沒有華爾茲,也沒有百樂門。然而吳會計仍然不放心,仍然怕有人會識破,於是不要她再做工,只做老婆。從前他要傾家蕩產才可以博她一夜之歡,現在不費分文便能夜夜共枕——他並不覺得慶幸,反而為自己當年為她所受的痛苦煎磨不值。從前睡不著的夜裡他在自己的心底惡狠狠地咒罵她的那些話,現在終於都可以當著她的面說出來了。吳陶氏隱忍地聽著,不做任何辯解。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標準的家庭婦女了,就像她自己從前常常說的:我什麼都會做,煮飯、掃地、洗衣裳……鮮潤靈動就像蟬蛻殼一樣從她的臉上一層層蛻去,將她漸漸蛻成一個最平庸不過的中年婦女。其實這年她也才不過三十多歲。可是,她就快死了。臨死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無數滔滔的往事逼到眼前來,叫她看清楚真實的自己,聽清楚自己最熾熱的心聲。她聽到華爾茲的依稀彷彿的旋律,看到大少爺與她在華爾茲中、在桃花林下共舞,悲天憫人地對她說:“薄命憐卿甘作妾。”“薄命憐卿甘作妾。”那個“卿”,便是她,剛剛走進盧府,剛剛從“丫頭”變成“杏仁兒”的她;那個“妾”,也是她,喝了茶行了禮做了“杏姨娘”的她;後來陰差陽錯地,她失散了他,從“杏”變成“桃”,任碧桃;可是她沒有忘記他,一直在找他,找到他,救了他,又失去他;再後來,她成了“無桃”氏,仍然在找他,找了一輩子,直到老,直到死。他的心疼得彷彿要裂開,而心愛只有比他更痛,更絕望。她就要死了。丫頭要死了,杏仁兒要死了,任碧桃要死了,吳陶氏要死了……她想著她一生的身份與名字,就覺得這床上好像躺了許多個身體似的,然而靈魂,卻統共一個。哦,靈魂。她的靈魂飛在半空,對自己說:我愛他。我愛他。真心愛前世與今生惟一的聯絡,是愛。只是愛。這是她重生的目的、使命、以及全部意義。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秀長的眉,多情的眼,稚氣未脫的櫻桃唇——鏡中的自己並沒有因為絕症而憔悴,相反,有一種迴光返照般的嬌豔,是高空電纜相撞時的藍火花,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