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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很快傳開了,沒人再敢去阿福麵館吃麵。阿福照常在麵館後廚切面段,甩面,把一蓬蓬手工面放好等客人上門。他手上沾滿麵粉,太陽穴邊淌著汗,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望著對面的一排五金鋪發呆。
阿福五十三歲了,他有一個秘密。不過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也就不算秘密。
某天傍晚,飯點也沒人上門吃麵。阿福收拾好後廚,拉下了店鋪的卷閘門,去了火車站。
齊滿米看見的就是火車站現場的畫面。火車滯在鐵軌上,車廂裡有乘客罵罵咧咧。劉某的屍體很快從枕木上被抬走了。於是火車繼續開。但齊滿米路過阿福麵館的時候,麵館再也沒有開門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起新聞,或者是別的什麼事,齊滿米後來答應了那位社會紀實導演參與錄製。但最終坐到鏡頭面前去的人是王垠丘。王垠丘說齊滿米的嘴都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要怎麼上訪談節目。他說他的經歷怎麼樣也比齊滿米更完整更有得說一點。
節目是三月份錄製的,經過製作審核,一直到大半年後才播出。
十月初,節目播出那天,王垠丘學校有事沒在家。齊滿米自己一個人抱著抱枕坐在沙發上。節目隱去了真實的名姓和地點,王垠丘的臉上也打了很厚的馬賽克。他坐在鏡頭面前,穿著慣穿的襯衣和夾克,看人習慣性眯一下眼睛。
王垠丘和導演坦言,他沒那麼想上這檔節目,也不覺得對著鏡頭說自己的事會感覺很好。他只是覺得比起讓齊滿米又沒頭沒腦地為這種事殞身不恤,還不如他來算了。王垠丘有點無奈地聳聳肩。
他抬頭望向亮著紅點的攝像機,茫然又尷尬地小吞了下口水。他介紹自己說,他是個很小就被當成神童看待的人。因為他那時真能做到「過目不忘」。一開始大家都誇他,然後漸漸又在背後說他越長大越普通了。他確實越來越普通,終於也沒能有什麼大成就。他是在唸初中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可能更喜歡男孩子。
那一年地方日報採訪報導了他。他也像現在這樣正襟危坐在採訪者面前,帶滿羞愧地談起自己的人生。王垠丘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自己十五歲那年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註定會一事無成。今年他三十歲了,每天擠公交上下班,去商場買過季商品回家。但他現在反而不覺得有什麼好羞愧。王垠丘說:「我和他很喜歡去等臨期麵包,買到了像賺到了一樣。有一天他發現可以去麵包工廠裡買樣子做壞了但是還可以吃的邊角料。然後就買了一堆豆沙溢在外面的豆沙包,或者是像碎掉的海綿塊一樣的蛋糕胚。也很好吃的。天氣涼,麵包不容易壞的話可以當很多天的早飯。」
王垠丘摩挲著自己的兩隻手,繼續說:「反正我出生的時候,又沒想當一個天才。後來也沒想過會成為同性戀者。也沒什麼好說,天才好承認,同性戀者就不好承認的。其實都很難當,但都是我。」
王垠丘十八歲高考失利,成績勉勉強強上了輕工學院的電氣工程系。關於他是天才的說法慢慢就銷聲匿跡。他住校,和三個男生住一個宿舍間。大家打完籃球,一起脫光了衝進澡堂沖澡,夏天就穿條大褲衩在宿舍裡走來走去。王垠丘會和他們一起趴在走廊欄杆上沖底下剛出澡堂的女同學吹口哨,或是幫著哪個舍友去送情書。他很努力地假裝著某種「正常」。後來聽說他是同性戀者,據說有當時的舍友覺得很後怕很噁心。
王垠丘說,那四年裡,最覺得可怕和噁心的人肯定是他自己。他是要忍著巨大的噁心裝出那副樣子,只是希望不要噁心到別人。
他呆望著坐在面前的導演,忽然說起,有一年他陪齊滿米去看一位中醫。中醫住在遠山裡,他們跋山涉水過去,中醫館靠山,是座很舊的木房子。廳堂裡昏暗,透過窗格照進來的光裡能看見絨毛般小小的灰塵。王垠丘望著醫館櫃檯上放著的幾個浸滿琥珀色液體的大玻璃罐。裡邊都凝放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問中醫,那裡面是什麼。
老中醫睜著像看不見的眼睛,小聲說:「妹妹。」
王垠丘以為自己沒聽清,又問了一遍。老中醫的聲音在寂寂的廳堂裡重複:「妹妹。」
王垠丘現在想來,覺得那可能是當地的某種方言,他不知道是什麼字形。但他那時呆望著那幾隻巨大的琥珀色玻璃罐,覺得那很像自己過往人生的某種隱喻。凝滯在玻璃罐中無法流動也無法逃脫的一團物體。
其實他想過,如果沒有齊滿米出現,五十三歲的時候,他就是阿福。
王垠丘說:「確實是碰到他之後,我發覺其實我的手臂還可以拿來擁抱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