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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說句話,紹琳就先回去了。這時,副部長的臉色一瞬間由溫暖的微笑變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煩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說:
“以後歡迎你帶孩子常來,但有一條,不要來追究歷史舊賬。對於你父親的死,你母親沒有責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親這個人,對自己那些信念的執著有些變態了,一條道走到黑,拋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讓你們母女受了這麼多的苦。”
“您沒資格談我的父親,”葉文潔氣憤地說,“這是我和母親間的事,與別人無關。”
“確實與我無關,”紹琳的丈夫冷冷地點點頭,“我是在轉達你母親的意思。”
葉文潔回頭看,在那座帶院子的高幹小樓上,紹琳正撩開窗簾的一角向這邊偷窺。葉文潔無言地抱起鼕鼕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
葉文潔多方查訪當年打死父親的那四個紅衛兵,居然查到了她們中的三個。這三個人都是返城知青,現在她們都沒有工作。葉文潔得知她們的地址後,分別給她們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約她們到當年父親遇害的操場上談談。
葉文潔並沒有什麼復仇的打算。在紅岸基地的那個旭日初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們在內的全人類復了仇,她只想聽到這些兇手的懺悔,看到哪怕是一點點人性的復歸。
這天下午下課後,葉文潔在操場上等著她們。她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幾乎肯定她們是不會來的,但在約定的時間,三個老紅衛兵來了。
葉文潔遠遠就認出了那三個人,因為她們都穿著現在已經很少見的綠軍裝。走近後,她發現這很可能就是她們當年在批判會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發白,有顯眼的補丁。但除此以外,這三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與當年那三名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已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從她們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顯然還有更多的東西。
葉文潔的第一印象就是,與當年的整齊劃一相比,她們之間的差異變大了。其中的一人變得很瘦小,當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彎,頭髮發黃,已顯出一絲老態;另一位卻變得十分粗壯,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體上扣不上釦子,她頭髮蓬亂,臉黑黑的,顯然已被艱難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緻,只剩下粗魯和麻木了;第三個女人身上倒還有些年輕時的影子,但她的一隻袖管是空的,走路時盪來盪去。
三個老紅衛兵走到葉文潔面前,面對著她站成了一排——當年,她們也是這樣面對葉哲泰的——試圖再現那早已忘卻的尊嚴,但她們當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顯然已蕩然無存。瘦小女人的臉上有一種老鼠的表情,粗壯女人的臉上只有麻木,獨臂女人的兩眼望著天空。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粗壯女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面,過去的事情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瘦小女人說,她的聲音尖尖的,彷彿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精神上。”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懺悔了?”粗壯女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懺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女人說。
粗壯女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籤過名,從大串聯、大檢閱到大武鬥,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動’、‘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鬥隊’和‘東方紅’,我們經歷過紅衛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女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鬥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衝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隻手被坦克輪子壓碎了,當時血肉和骨頭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歲啊。”
“後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粗壯女人揚起雙手說,“我們四個,兩個去了陝西,兩個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困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意氣風發呢,可日子久了,幹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衣服都洗不動;躺在漏雨的草屋裡,聽著遠處的狼叫,慢慢從夢裡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僻壤裡,真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啊。”
獨臂女人呆呆地看著地面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兵戰友,或是武鬥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塵土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粗壯女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抽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女孩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