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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倪春燕的注視下,莫名其妙地舉起手帕,輕輕擦拭剛剛額角脖子的汗水。
“髒了。”穆昱宇喃喃地說。
“給我,我拿回去洗,沒事。”倪春燕伸手。
“算了,我讓家裡工人洗。”穆昱宇把手帕揣進上衣口袋,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說:“我過去了。”
“嗯,去吧。”倪春燕衝他點點頭。
穆昱宇轉身要走,就在這時,倪春燕在他後面喊了一句:“穆昱宇……”
他驀然回首,那個女人帶著她的白痴弟弟站在離他身後不遠的地方,衝他笑著揮揮手,大聲說:“你進病房記著高高興興的,啊。”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過了那麼多年,經歷過那麼多難以想象的孤獨,他卻仍然能夠依稀看到那個記憶中十六歲的少女,也是這麼大聲喊他的名字,她從來毫無顧忌,沒有想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麼不好,她聲音尖細,其實根本不適合這麼大聲喊人名,可是這麼多年,只有她會這麼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聽到,她喊他名字的聲音。
穆昱宇,我喜歡你。
穆昱宇,你記著高高興興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轉身,他幾乎倉惶地大踏步逃進電梯間,不顧後面還有人想進電梯,他果斷地按了關閉門,一閉眼,多少年壓抑著的淚水突然間就傾斜而下,沒有理由地想流淚,拋開所有顧慮,就這麼哭到哽噎難言。他想起許多年前那個被父親強行掰開手指頭,丟出家門外的孩童,他喊著媽媽的時候,是最後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沒人願意去聽,也沒人願意去回應,於是孩子不得不一個人頑強地長大,時刻保持警醒,不懈地為自己劈開一條路,頭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領回家的第一個晚上,躺在柔軟乾淨的床鋪上那種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著膝蓋死死盯著門房,他萬分確信下一刻會有人破門而入,然後將他扔出這間散發寧馨氣息的臥室,讓他滾到大街上去;他還想起穆珏帶他去省實驗中學的第一天,目睹著滿校園躊躇滿志,積極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膽怯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異類,像個怪物,他生怕那些人發現他經歷過的骯髒和艱辛。在他莫名恐懼的時候,養母輕輕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頭,正好看見她衝他微笑,那個笑容幾乎從此深深刻在記憶裡。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臉,他無聲地嗚咽,他經歷過很多,他還要繼續經歷下去,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在穆昱宇與穆先生之間,他想讓自己就放縱這麼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興興地,像倪春燕說的那樣,踏進病房。
在ICU睡了一天後,穆珏醒了,又過了一天,她被挪回單人病房。
穆昱宇一直陪在她身邊,在她睜眼找人時都出現在她跟前,有關她的一切都不假以人手,他做到了他的承諾,帶著微笑,送老太太最後一程。
第三天,穆珏好像精神好了不少,穆昱宇甚至主動讓小超來病房看她,小超很聽話,帶了果凍過來,因為穆珏不能吃,於是他就自己剝開吃了兩個,然後應穆珏的要求,清嗓子唱他唯一會唱的外文歌《Time to say goodbye》。
這一刻穆珏神情安詳,她的臉龐顯得莊重而美麗,並未花白的頭髮被整齊地梳往腦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模樣,看著周圍的眼光帶著留戀和悲傷,但這些痕跡都是很淡的,更多的,她在無聲地說著告別,說著再會。
穆昱宇在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一直以來自己想讓她活下去的願望有多自私,他只是想我還沒好好對阿姨盡孝,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還不想失去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可是他的所有考慮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他沒有替穆珏想過。
他是孤獨的,那麼養母又何嘗不是孤獨的?一個女人終生未嫁,以音樂為伴,外表上再嫻雅和善,她也是會疲倦的。累了就想走了,生死之間,無關畏怯,無關得失,就如過客一般,時間到了,該上路了,如此而已。
他總是以為死亡陰暗而恐懼,以為人沒有活的意志是種卑怯和懦弱的行為,可直到今天,穆昱宇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膚淺。
少年的歌聲清澈透明,宛若天籟,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但他的歌喉中沒有雕琢的情感卻分外淳樸自然。在唱完一曲後,小白痴席地坐在穆珏的床邊,把頭擱在她的肩膀邊,悶悶地問:“阿姨,你也要死了,是嗎?”
穆珏伸手摸摸他的頭髮,微笑著沒有回答。
小白痴撅著嘴問:“你會跟老爸一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