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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知她說笑,當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兩口菜。忽見火塘邊坐著祖孫倆兒,正是前日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說書的瞎老頭和三娘送她木釵的那個小姑娘。兩人身上穿得單薄,又溼透了,正在火堆邊瑟瑟地烤著。沈放一奇,當真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們倆也來了。
三娘嘆了口氣:“你也認出來了,唉,這些難民也真可憐,大概在餘杭又混不下去了,剛才是跟著那隊鏢車一起進來的。”
說著一指——鏢局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剛才就是他把那快累壞的老頭兒攙進來的。
沈放“哦”了一聲,隨眼四處望去,卻見靠店門口的一張油膩的桌子上正趴著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還放了個布包袱,想來,大概就是店小二說的那頭駱駝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著了,臉埋在胳膊裡全看不見,只露個側影,人看上去很瘦;是那種很標挺也很標準的身材。腿上濺了不少泥點,像趕了不短的路。他人雖疲倦,看起來還是有一股精神氣兒。裝束有些像關外的人,只不知為何要到這江南來。他黑衣的質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當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讓人全猜不出他是幹什麼的。
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門口的土丘上那麼久,怎麼就沒看見他進來,也沒看到他從哪條路上來?他這麼想著就收回眼,心裡卻無來由的忽然一亂,只覺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麼東西讓他感到一種興奮和似曾相識的地方,並由此而來有一縷不安,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沈放不由不自覺地回頭望去,只見他黑衣的領子與髮際之間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頸,柔韌堅挺,顏色特異,膚質也極為細膩,叫人一見難忘。那是少年人的脖頸,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堅執與嬌嫩。三娘也注意到了,輕輕地說了聲:“我也覺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來是關外人,也不知南方這麼亂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塞外不是很好嗎?你還沒看到他那頭駱駝,生得好是奇怪……”
正說著,店主走了過來,賠笑請他們把桌子再往邊上挪一挪,原來是要給鏢局的人騰地兒再安上三張桌子。沈放他們也就讓了。一時店內越發人多座少,別的桌上便多有三五處客人雜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婦雖衣著平常,卻一個彬彬儒雅,一個容貌如花,也就沒有什麼人擠到他們這張桌子上來。
奇的是那少年那張小桌子上也沒人拼臺,可能因為他是騎著駱駝來的,來路頗奇怪,叫人也就湊不到他身前。
鏢局的幾輛馬車這時都已趕進後院安頓好了。有四個趟子手專門守在車裡面吃喝,其餘的人都滿滿地坐在這前廳裡,他們也都餓了,但挺有規矩,不像別的桌上一疊聲地催著上東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鏢局。他一生很少有機會和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們打交道,這時仔細看去,只見他們桌面上插了杆小鏢旗,吃飯時也沒忘了這招牌。只見鏢旗上面用金線繡了一條金龍,龍有八爪,下面用紅線繡了五朵紅雲,再用黑線挑刺著“臨安”兩個字。繡工十分精緻,可見鏢局牌子不小。三娘喃喃道:“臨安鏢局,臨安鏢局……那就該是傳說當年‘泥馬渡康王’時護駕有功,後來皇上欽批的號稱‘江南第一鏢局’的臨安鏢局了?掌局的不知還是不是鷹鶴雙搏門中的龍老爺子。聽說他們這十幾年都沒出過什麼事了——這是批什麼貨,要這許多人來押?”
沈放知她江湖見聞極豐,笑問道:“怎麼,我們的女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撲哧”一笑:“你是想說女強盜吧?”
說著仔細打量那張桌子。她看起人來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無意,其實把對方人人都已看了個透。嘴裡輕輕念著:“啊,一共有三個鏢師,那大眼小夥子只怕是剛出師的,還看不出什麼來,另兩個一個是練鐵掌功夫的,一個是五虎斷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對三娘不由更是又驚又服。三娘這時悄指著那個花白頭髮的老者道:“看到沒有,那頭髮花白的老頭兒,他大概姓秦——你以為在秦穩口裡搶食是好玩的?這老頭子當年縱橫江湖時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當真怕只有龍老爺子才有這麼大面子,能請得動他做副總鏢頭。你再借給我幾個膽,我也不敢動這趟鏢貨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總鏢頭?臨安鏢局?——這鏢局叫臨安鏢局,倒真是個好名字。唉——臨安臨安,臨時而安。可嘆那班達官顯貴,當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壓境,虎狼在榻,只知僱些鏢師護院自保妻子,卻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鏢保得再好,又有何用?當真不過是臨安臨安,苟且偷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