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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只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少年。
李敬澤
2014年11月8日
皮囊
我那個活到九十九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是個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歲突然撒手,阿太白髮人送黑髮人。親戚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她卻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憤怒,嘴裡罵罵咧咧,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兒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廳聽見有人殺一隻雞沒割中動脈,那隻雞灑著血到處跳,阿太小跑出來,一把抓住那隻雞,狠狠往地上一摔。
雞的腳掙扎了一下,終於停歇了。“這不結了——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阿太不是個文化人,但是個神婆,講話偶爾文縐縐。
眾人皆喑啞。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的軀體即將進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像是對其他號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靜地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無情。幾次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麼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那是笑——“因為我很捨得。”
這句話在後來的生活中經常聽到。外婆去世後,阿太經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待,黑狗達沒爺爺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捨得”。
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次她在廚房很冷靜地喊“哎呀”,在廳裡的我大聲問:“阿太怎麼了?”“沒事,就是把手指頭切斷了。”接下來,慌亂的是我們一家人,她自始至終,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病房裡正在幫阿太縫合手指頭,母親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和我講阿太的故事。她曾經把不會游泳,還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讓他學游泳,舅公差點溺死,鄰居看不過去跳到水裡把他救起來。沒過幾天鄰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裡。所有鄰居都罵她沒良心,她冷冷地說:“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說實話,我當時沒聽懂。
我因此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硬到什麼都傷不了。她甚至成了我們小鎮出了名的硬骨頭,即使九十多歲了,依然堅持用她那纏過的小腳,自己從村裡走到鎮上我老家。每回要僱車送她回去,她總是異常生氣:“就兩個選擇,要麼你扶著我慢慢走回去,要麼我自己走回去。”於是,老家那條石板路,總可以看到一個少年扶著一個老人慢慢地往鎮外挪。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歲的時候,一次她攀到屋頂要補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躺在家裡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遠就聽到了,還沒進門,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雖然第二週她就倔強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沒走幾步又摔倒了。她哭著叮囑我,要我常過來看她,從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撐,慢慢挪到門口,坐在那兒,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
後來我上大學,再後來到外地工作,見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雖然我說的苦惱,她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她已經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個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你阿太走了。然後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母親說阿太最後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不準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去看你。因為從此之後,我已經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慾望的汙濁給拖住。阿太,我記住了。“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請一定來看望我。
母親的房子
母親還是決定要把房子修建完成,即使她心裡清楚,房子將可能在半年或者一年後被拆遷掉。
這個決定是在從鎮政府回家的路上做的。在陳列室裡,她看到那條用鉛筆繪製的、潦草而彆扭的線,像切豆腐一樣從這房子中間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