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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晨霧交疊的水汽,大大方方看向他。我們是解放者,我們不會擾民。很快,整個國家都將迎來光明……最昏暗的時代,已經徹底、永遠地去了。更是……好時光,當然的。
最近他卻常感迷茫。不是好兆頭。
“你說得有道理。我常覺得我是個戰士,需要某種形式的不停戰鬥才有活著的意義。如果這好時光是別人替我造的,我就放不下疑心。他們許諾保留我的戰車,我卻經常停下來,怕他們悄悄給我換了輛牛車……”吳華亭又極迅速地喝完第二杯,眉峰簇起染上冷峻光影,“真是不應該的、可鄙的想法。我該自省。”
“我以為你的感覺沒有錯。你沒變,跟我一樣,我們賴以生存壯大的土壤——”
“慢。”吳華亭叫停。他知道賀瑞斯要說什麼,正因如此他更不能任他說出口。“你早就聽聞了吧?蘇聯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比美國佬動作還快。拖它的福,我們最近都要有事忙了。”
賀瑞斯如他的意沒多做糾纏:“那不正中你下懷嗎?具體……畢竟算尖端的技術活,不會你們全部都忙著研究衛星上天吧?”
“不至於。”酒到深處熱辣辣的燙意和冰塊冷靜的寒澈,一齊浸潤到青年聲音裡去。他盯著賀瑞斯,似笑非笑。
“可人生總得有目標。比如,學習老大哥,超英趕美。”
偶爾緬懷一輪前上司可以延緩老年痴呆症發作的時間。儘管城市基於與生俱來的饋贈,得以將外貌保持在最為年富力強的形態,但每當夜霧迷濛,星辰流轉,米哈伊爾一個人睡下時,若沒有正在惦記的事,他會懷疑血管裡靜靜流過的血液都是冷而遲緩的,閒置鋪開的肌肉包裹的骨骼都是薄而易碎的;他的身體裡藏著一個老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躲在陰影裡窺伺他,總有一天,他會在睡夢中被老人扼死。
擬真的夢境不少,似夢的現實也多。自從紅星從列寧格勒遷到他家,他在回憶中經常分不清兩者。他曾忖度萊因哈特的背棄就是最像夢的現實了——可沒完。
遠遠沒完呢。
那天上午他坐在休息室裡聽一位醫師哭訴被第一書記趕出門的經過,醫師鬢角已經斑白,仍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激動得像個傻小子。他繪聲繪色描述自己一片好心如何被棄如敝履,末了加上:我擔心第一書記的病況啊,聽說別的醫生也都不讓接近……好像別人也被趕走這件事又給了他一點安慰。米哈伊爾對他的被逐經過不感興趣,倒是暗自檢討起他為什麼常常被有一定社會地位卻境遇堪憐的老同志盯上倒苦水。臉不錯?脾氣小?從不嘲諷別人?好吧,明面上他的確極少嘲諷人類。要趁短短几十年光陰乾番大事已經很痛苦了,何必再塞給他們更多痛苦呢?
他任老醫師滔滔不絕,懶得向他強調,首都和國家領導人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他要真想解決問題,該找維克多。
然後電話通知說第一書記出事了。趕到他宅邸時,他被警衛員扶在沙發上,四肢僵硬,不能言語。維克多和□□的同志們陪了他4天。米哈伊爾每天都去,但不想全程看護,他受不了。
他不愛這個人。但人之將死,他絲毫沒有心情去追憶他的滿手血腥或豐功偉績,看著他衰弱無力地躺在床上,手握重權而無法號令,不甘結束而滿懷憤怒,卻什麼也不能表達……他只覺得不可思議,和難以名狀的恐懼。
那人時而醒著,時而昏迷。前秘密警察頭子,被所有人嫌棄卻被他重用的貝利亞的言辭也伴隨他意識狀態的切換而跳來跳去,一會兒忠誠無比,一會兒冷漠相對。米哈伊爾猜測聽著他忠心表白的第一書記應該腦海裡轉過了很多念頭……只是,他說不出話。這就是會衰老而死的人類!人生總伴隨被別人愚弄的心驚膽戰流逝著,而當你走到終點,衰老最大地愚弄了你,你連對別人是否愚弄了你做一次反應都來不及了!
這樣熬到第五天,仍是漫漫長冬。他死了。
噩夢告終,米哈伊爾大鬆口氣。之後貝利亞上位,不日又被逮捕,年底處決。漸漸內部傳言風起,說第一書記死因是貝利亞下毒,外交委員向他透露說:“那天,他親自跟我說‘我把他收拾了’……”米哈伊爾罕見地沒有做出任何表示,默默盯著委員看。委員久經沙場不露窘態,也盯著他看。
“好餓。”他先繳械投降,“您帶麵包籃了沒有?可能的話,雞尾酒也來一點。”
委員微笑,走到門口叫事務官訂飯店,始終風度翩翩。
當晚,他們喝著低度數的雞尾酒佐餐,談了很多往事,把內心深藏的不安剖出來給對方看,再確認更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