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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君王而鑄造——然而,自始至終,它到底未能刺進秦王的心臟。
荊軻失敗了,他辜負了太子的期望,縱使將自己呈上祭臺,也還是沒能完成光榮的大業,一整個燕國太沉重,他一撒手,將它摔在了地上。
秦王政震怒,以此為藉口,調集王翦的軍隊,趁著北方前一年開始的嚴重的饑荒,大舉北伐。
燕太子丹聞知這個訊息的時候,正穿著群青色的深衣,跪坐於裝陳華麗的堂上,獨自用膳。少見的,他身邊沒有勸酒陪食的人,午後的宮殿非常安靜,昏昏欲睡的日光垂在上翹的屋簷之外。鹿角型的青銅燭臺,枝椏錯雜,高大地陳列在室內的兩邊,每一盞都用銀線鑲嵌出珍禽的紋路,有暖煦的過堂風吹進沉鬱的室內,燭光如暮春的花朵,隨風顫抖飄搖,太子端正規矩的身形,浸潤在搖擺不定的淺金色光線內。
檀木几上,由遠及近,按照禮儀規格依次擺放了菜餚,離太子最近的是一道魚,烤熟了,調味得非常好的魚,盛在赤紅連弧紋的漆木盤中。魚的表皮酥脆泛著焦黃,灑滿香氣誘人的調料,銀白的肉,鮮嫩鬆軟,質地如絲,用烏木著輕輕扒開,熱氣騰騰,皮肉之下,是排列整齊的一根根半透明的魚骨。燕丹挾了一筷子魚肉,出神地遞進口中,細細咀嚼,入味很好,這樣美味又平常的魚,他想到,孕育橘黃色魚子的柔軟的腹中曾藏過殺人的匕首,何其妙不可言。
使臣急促地在堂下報著噩耗,直說得口乾舌燥,燕丹在堂上一動不動地聽,他的手僵硬地舉著箸,保持那個姿勢很久,似乎能聽到痠麻的骨節咯吱輕響,過了半晌,他都沒有抬起頭來,使臣還以為,太子正在無動於衷地尋找魚腹裡的魚子。
燕丹艱難地蠕動一下舌頭,忽地覺得自己剛剛好像不小心吃到了魚的苦膽,麻木的口腔現在才察覺,滿嘴腥苦的味道,由舌根到齒端,要命地瀰漫開來。使臣退去了,口裡的苦越來越厲害,他開始頭暈目眩,一陣陣地犯惡心,燕丹扔下烏木箸,伏在案邊,苦澀從胃中一陣陣地向喉嚨裡湧,他脊背顫抖,痛苦地乾嘔起來。
燕國太子輸了,輸得慘烈。從這一刻,燕丹終於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生活在那個絕望的牢籠裡,生活在對秦國的恐怖中。過去,他懷揣瘋狂的天真,把它們當做難得的寶藏,以為自己有朝一日終能永遠逃出秦王政的控制,逃出秦國威勢的陰影,他能拯救燕國,能報仇雪恨,和過去一樣,同阿政坐在平等的位置,坐在一張席子上,面對同樣向地平線墜落的夕陽。高高在上,冷酷而殘忍的帝王,一國太子擁有的尊嚴,他將用劇毒的利刃教給他。
可是他輸了,他的賭注伴著淋漓的鮮血,在咸陽的王宮裡灑落了一地。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翠鳥從他窄小的籠中展翅飛出,撲騰進了更大的籠子。這個天下都將是秦王政的。
北方的饑荒,如今尚未有好轉的跡象,反倒是流言和童謠,帶著聳人聽聞的預言意味,在飢腸轆轆的民眾之間不著痕跡地流傳開來。春光已然逝去了,鏤花精緻的瑣窗外,鋪陳花磚的庭院中,長壽堅韌的、耐寒的杜梨,不知於此存在了多少年。燕丹自記事起就記得這棵樹,記得這種花,潔白的、密密層層的花朵,在葉子下面,很小,原本沒有什麼存在,但偏偏攢在一起,開得滿樹都是,花蕊是鮮豔的丹色,這時節已開始頹敗,接下來,燕太子就要看著它凋謝。
繁茂且盛密的甘棠啊,請不要將修剪毀損的刀斧加諸於它,召伯歇息於此蔭涼之下。可是,《甘棠》所歌詠的國度,所敬請人們愛護的蔭涼,終將淹沒在秦人點起的硝煙中,那株長壽的杜梨,最後的安眠之所,乃是王朝末期結滿蛛網的廢墟。
秦軍北上,黑色的軍隊勢如破竹,不到一年王翦就率軍攻破了薊都,下一年春日,這個地方開放的杜梨,燕國太子終究是沒能看到。
逃亡吧,逃亡吧,揚起馬鞭,裹起珠玉,失去了堂皇宮殿的貴族,縱使國都淪陷於鐵蹄,縱使杜梨凋落於泥沼,也還要抱著苟延殘喘的驕傲,逃到秦國的虎狼之師還未來得及踏到的地方。鮮青色的翠鳥急匆匆地在籠中撲跌著,細小的羽毛揚起又飄落,它瞪圓了小小的眼睛,覆滿鮮青色絨毛的胸脯急促地鼓動,它遽然竄起又跌落,發出淒厲的叫聲,頭破血流。
燕國的君王和大臣們率領餘下的精兵向嚴寒的遼東而去。遼東之雪未化,蒼翠的松柏,拼命地由雪白的寰宇之中露出一點陳舊的綠意,針尖般的枝葉遙指向蒼茫的遠方。天地蕭殺,幽咽的泉水自凍結的冰川下流過,呼嘯的朔風捲起雪沫,四匹馬拉的馬車陷在厚且鬆軟的積雪中,越陷越深,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