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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這些年還能如常運轉,是因為令秧過門之後,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妝的錢入股了兩間典當鋪。且那兩間鋪子並不在徽州地面上——誰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當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錢放到了一個遠行至福建的同鄉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鋪利息收得比當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沒有錢賺。這事自然是不能讓老爺知道——管家曾經提醒蕙娘,福建畢竟隔著千山萬水,如何提防上當受騙。蕙娘卻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怕,我自有道理。”侯武聽說,後來蕙姨娘託人打點了一份厚禮,並修書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鄉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來,同鄉看見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還有交情,知道自己在異鄉經商總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紅的時候倒從沒做過手腳。同鄉的典當行越來越穩固,唐家大宅便越來越遊刃有餘地維持著收支的平衡——狀況最好的那兩年還讓蕙姨娘又在附近鄉下置下了一些田產。沒有人敢問蕙娘究竟是如何認識那位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經詭秘地微笑道:“那知府怕是她從前在教坊時候的恩客。”侯武聽了只是模糊地覺得——難怪入股的事情,絕對不能告訴老爺。
老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過後再迎娶新夫人過門,老夫人也不好說什麼。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時候,說話是舉足輕重的。不過有一晚,瘋症來得劇烈,老夫人舉起床邊一隻矮腳凳砸壞了房裡的好幾扇窗戶,那次陣仗很大,最終是兩個小廝顧不得避嫌了,衝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著工匠修復老夫人房裡的門窗——還有,老爺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從此以後都要裝上鐵製的欄杆。侯武負責監督著這個差事,這當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來的。監工了大概兩三日,老夫人房裡的丫鬟婆子們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閒聊的時候,他便不經意地問過,老夫人的瘋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犯的。
這些年來,這個問題他已問過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並不總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兩個人就分別斬釘截鐵地說出兩個相去甚遠的年份。他只好不厭其煩地找機會去問更多的人,試圖從眾多回答中得到一個大致準確的答案——這件事,對他很重要。
“是災荒那年。”一個婆子語氣非常肯定,“那時候你還小吧——總之,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府以後,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寧城裡跑,既是往城裡去,必定得路過咱們家的宅子。老爺心慈,便在大門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鍋舍粥,依我看,所有的禍端都是從這兒來的。”婆子嘆了口氣,自顧自地搖頭道,“那天是臘八,老爺特意吩咐,那天賑災的粥裡多放點東西,算是給這起要飯的過了回臘八。那天排著隊等著舍粥的、哄搶的,自然比平日裡多出去好幾倍還不止。早早地,粥便舍完了。可是,你說舍完了有什麼用,那起下流沒臉的餓死鬼才不會信。就都圍在咱們門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廟裡進香去了。回來的時候,那群餓死鬼裡有幾個天天守在咱們家門口等粥,認得了咱們家的轎子,一窩蜂地圍上去堵著路,對著轎子磕頭,說是謝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開恩舍點臘八粥——你瞧瞧,什麼叫得寸進尺,這便是了。說是來叩頭求老夫人,可是你沒看見那兇巴巴的陣仗,兩個轎伕都被他們踩掉了鞋。”這婆子眉飛色舞,淋漓酣暢地罵著“餓死鬼”,不小心忘記了,那年逃荒的隊伍裡,也有自己家的親戚,“叩頭的那些人裡有個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開了老夫人的轎簾子,旁人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待到咱們家的小廝舞著棍棒上去把他們打散的時候,那妖道已經對著老夫人不知唸了兩句什麼,當晚,老夫人就病了……”
其實侯武的眼神早已渙散開,那婆子後半截究竟說了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有一樣可以確定了,老夫人第一次發病,的確是那個冬天——你可以說是災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說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來的冬天,還可以說是賬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裡,“這個冬天”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對這婆子賠著笑臉:“媽媽可還記得,當年,老夫人房裡的貼身丫鬟是哪個麼?”婆子臉上滾過一陣些微的暗淡:“這如何能忘了,想當初,整個府裡的丫鬟中間,她最是個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發作起來,我們沒攔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嚨,長得嬌滴滴的一個人兒,就這麼沒了。老夫人清醒過來抱著屍首哭得死去活來,老爺就吩咐必須厚葬——從那以後,老夫人就病得更厲害了。”
侯武不作聲,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沒了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