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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少爺這次走得更遠,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無錫縣,有一位名叫顧憲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職為民,返鄉便辦起了一所“東林書院”,這東林書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學問,有見識,心憂天下的讀書人聚集在那裡針砭時弊指點江山——莫說是無錫知縣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援東林學派的重臣。川少爺覺得在那裡也能尋到一個男人該有的事業。至少在那裡,有更多的人跟著他一起罵閹人,並且罵得更有才情。
這些都是謝舜琿解釋給令秧聽的。川少爺去參加“東林大會”,其實也是謝舜琿的建議,依照謝舜琿的眼光,民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書院學派裡,只有東林書院最有成大氣候的可能。蘭馨一去,川少爺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忘記了,自己說過再也不許謝舜琿踏入家門的話。反倒是在一個深夜裡敲開謝舜琿的房門,如很多年前那樣,無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謝先生,這個家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爺走了,唐家大宅卻沒有顯得很空。大家照舊是熱熱鬧鬧地穿梭其間,這讓令秧心裡隱隱地有種“慘勝”的錯覺。原先貼身伺候川少爺和蘭馨的丫鬟都沒有遣散,一個大些的調去繡樓陪著溦姐兒,兩個小的調來了令秧房裡。令秧打量著把這兩個孩子調教幾年,等當歸哥兒娶媳婦兒的時候,正好送去伺候新來的少奶奶。眾人都說夫人是真心疼愛當歸哥兒,事無鉅細都打算得這麼仔細。令秧心裡隱隱地希望,雲巧這個時候能來跟她說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話,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奢望。如今在這宅子裡,若想看見雲巧,只怕必須趕著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見她帶著丫鬟出現在院子裡——那是她去廟裡進香的日子,當然了,她也不會跟宅子裡的任何人交談半句。
令秧最不喜歡初冬這個時節,室外的陰冷雖不劇烈,可是絲絲入扣,即便是著了厚裙子棉比甲,腳心裡還像是踩著一團溼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裡多生幾個火盆,待久了卻又覺得熱,炭氣瀰漫,嘴唇上似乎從早到晚都結著一層硬殼子。怕是隻有在謝舜琿造訪的時候,才有一點鼓舞她的歡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們篩完了酒定要好好燙一下,窗外零星地飄著冷雨,雨滴裡隱隱摻著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雲巧現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嘆氣,“你是沒看見,她整日過得像個姑子,我真沒料到,僅僅因為恨我,她便連‘活著’都好像覺得沒趣兒。”
謝舜琿皺皺眉頭道:“夫人千萬別這麼想。一個人若是覺得沒了生趣,多半是厭煩了整個人世間,這可不是夫人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這話我便真是不懂了,這人間即便再悽清,也還是有熱鬧的時候啊。”
謝舜琿溫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這天下可就斷斷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幾句,你便渾身難受是不是。”令秧氣急敗壞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裡,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裡裡外外,有蕙娘在揮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著本來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轉,她只有一個任務,便是扮好那個如同府裡招牌的“節婦”,這件事她擅長並且駕輕就熟;溦姐兒的病好了大半,雖說見了她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在繡樓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說有笑;當歸哥兒也長成一個結實的少年了,這孩子人高馬大,憨厚,心眼兒實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雲巧眼裡唯一一道光線,只可惜這孩子完全不能領會大人之間那些微妙的緊張,跟令秧日益親近著,有了什麼他自己也曉得比較過分的要求,去夫人房裡撒個嬌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過,也是時候定下來當歸的婚事了,可令秧覺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許川少爺明年就中了進士,這樣當歸可以挑選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還笑,說夫人真是深謀遠慮;因為川少爺離得很遠,那種時刻隱隱威脅著她的恐懼便放寬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做一個宅心仁厚的“繼母”,入冬以後便著人打點著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適的商戶帶過去。
隔三差五地,謝舜琿還是會來。雖說如今已經沒有了和哥兒切磋學問的幌子,不過府裡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誼當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給他燙上一壺酒,他們閒話家常,互相嘲諷,若是謝舜琿太過刻薄,令秧惱了便拂袖而去——不過撐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爾她也會跟謝舜琿唸叨兩句,也不知楊公公許諾過會盡力幫忙,究竟還算數不算——不過,都無所謂,她不再覺得煎熬,歲月從此便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歲,到五十歲,到死。
六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