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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宦官來新科進士們住的館驛裡宣他入宮,隨即,他的腦袋便開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覺察的眩暈,就好像是酒入愁腸,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時刻。往下的記憶便不甚連貫,因為他跟隨著那兩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著腳下,他甚至不大記得沿途究竟是些什麼遼闊而氣派的風景,他只記得,自己置身於一種絕對的空曠中,這空曠是靜止的,有種不言自明的威儀,有那麼一瞬間,他險些忘了其實這空曠的上方還有天空。他走進御書房,慌張地行禮,叩頭,停滯了半晌,聽見自己的胸口裡面有人在奮力地擊鼓,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淡淡地,隨意地,甚至有些無精打采地說:“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這便是天子的聲音了,他險些忘了怎麼“平身”,也險些忘了謝謝皇上。
那個平淡的聲音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抬起頭來,好像是害怕天顏猝不及防地闖入眼簾,會灼傷了雙目。聖人書裡的“天子”就在那裡,宇宙間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終於做到了一個男人最該做的事情——十年寒窗,金榜題名,踩著多少失意人的累累白骨,換取了一個輔佐他的資格。儘管,這完美的秩序擁有著一把略微孱弱的聲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聞他身體並不好。眉宇間與其說是肅殺,不如說有種滿不在乎的蕭條。川少爺注視著眼前這個普通人,一時間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見了一隻呆頭鵝,隨意地笑笑,使用一種極為家常的語氣和措辭:“朕聽說,你的繼母,是徽州極有名的節婦,可有這話?”川少爺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做夢也沒想到,聖上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關於令秧。垂下頭去聽著,漸漸地,也明白了些來龍去脈。曾經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圖報,把令秧的事情上奏給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關於自斷手臂,關於《繡玉閣》的傳奇。原來即使是天子,也會對“傳奇”感興趣。直到最後,他聽見了那句:“雖然你家主母守節不過十五年,還沒到歲數,又是繼室並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僅恪守婦德貞烈有加,更難得的是深明大義,救護楊琛有功,還含辛茹苦給朝廷供養出了一個進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麼說的?”
他膝蓋發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象過無數種面聖的場景,卻唯獨沒想過這個。他知道自己該拒絕,該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絕。當皇上對他的拒絕深感意外的時候,他再慷慨陳詞,痛說一番宦官充當礦監稅使的弊病——這有何難?一肚子的論據早已縱橫捭闔地在書院裡書寫或者激辯過無數次。他只需要聲情並茂地把它們背出來,順序顛倒一下都不要緊,說不定講到激動處又能妙語如珠。不怕龍顏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滿朝文武明日起都會竊竊私語著“唐炎”這個名字,聖上最終還是會記得他,這才是他原本該有的命運,這是天下每個男人都想要的命運。
有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們殿試的那兩天,雲南又發生了民眾圍攻稅監府的暴動。滿朝文武自然又是一片對宦官的罵聲,其中,東林黨人尤甚。各種痛陳厲害的奏摺,皇帝已經看膩了,他偏要在此時旌表一位曾經在類似的暴動中,收留過受傷宦官的孀婦,這舉動便已說明一切態度。更何況,這孀婦的繼子,還是東林黨人,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與其跟這幫永遠不知滿足的大臣們生氣,不如借這個舉動讓這幫東林黨人們看看,什麼才是天子的胸懷。即使是天子,滿心裡想的也無非是這些人間事。
但是川少爺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機械地深深叩首,滿懷屈辱地說:“謝主隆恩。”
在遙遠的家鄉,自然無人得知川少爺的屈辱。他們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令秧跪在地上,聽完了聖上御賜的所有讚美之詞。滿滿一個廳堂的人一起深深地叩首,知縣大人含著笑說道:“好好準備準備吧,建造牌坊的石材過幾日便能運到,你們府上也須得出些人手來幫忙建造。”
令秧只覺得,寂靜就像柳絮一樣,突然飛過來,塞住了她的耳朵。闔府上下的歡呼雀躍聲她也不是聽不見,只是被這寂靜隔絕在了十分遙遠的地方。她嘴角輕輕地揚起來一點,卻又覺得身體裡好生空洞,有陣風颳了進來。一轉臉,她看到了眼裡噙著淚的小如:“夫人總算是熬出來了。”小如的聲音分外尖細,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小鳥。她用力地抱了小如一下,小如措手不及,那一瞬間還在她懷中掙扎了一下,她耳語道:“下一件事,便是把你託付到一個好婆家。”
小如一定是因為太開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記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樣憂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經晚了快要十天。也許小如並不是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