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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而龍記得最早萌出回鄉主意的,好像是在一九六三年吧?
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和由於專家撤走,造成工廠差點停擺的局面以後,他,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實在感到累了。於是,決定回石湖去住上十天半月。美不美,家鄉水麼!連他老伴、閨女、兒子都嘲笑他這種要不得的思鄉症,因為家鄉連半個親人都沒有了。
飛機票都訂妥了,那位神通廣大的王緯宇,哦,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連省地兩級都給通氣打了招呼,安排得再妥當沒有,合著眼也可以回老家了。然而,遺憾極了,開不完的會議,批不盡的檔案,堵不完的漏洞,以及成堆湧來的問題,使他回想起解放戰爭時,騎著他那匹的盧,追趕殘敵在黃河灘上,拔出了這條腿,那條腿又陷了進去一樣。有什麼辦法?萬把人的工廠,你是黨委一班人的班長,想拍拍屁股休假走人,談何容易。
好心的王緯宇敦促他迅速採取行動:“老於,橫下一條心,趕快走人,別磨蹭啦!”
但不曉得誰多嘴多舌,竟傳到了部機關和工辦的耳朵裡,他們覺得有些奇怪。按照常理,要療養休息,有北戴河、青島、從化,要遊山逛水,有黃山、西湖、滇池。幹嗎去石湖?故鄉!可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沒一個。於是,只好理解於而龍在鬧情緒,老徐(在工辦和部裡都兼有職務的領導幹部)問:“是不是這次提了幾個副部級的,沒有他,受到一些影響啊?”
他的老上級周浩,就是那位很有戰功的“將軍”,由這個工業部調回部隊工作去了,一個電話打到他家裡,關照他的老伴說:
“若萍,你告訴二龍,不要心血來潮了吧!”於是他只好求自己的秘書小狄,將飛機票退掉了事。
誰沒有自己的訊息來源呢?沒過幾天,他就獲知這情況是王緯宇捅上去的。頓時間,火冒三丈,差點要找這個“長舌婦”打架。但是,他終究不是早年間石湖上的“草莽英雄”了。耐住性子,又隔了幾天,找了個適當機會問道:“支援回鄉的是你,反對回鄉的還是你,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這不是分明在耍兩面派麼?”
這個從來不會臉紅的王緯宇,神色坦然地回答:“如果你願意那樣來理解,我也不攔你。不過,應該允許認識有個發展過程:一開始,我從感情上講,起心眼裡支援你回到故鄉去看看。儘管,說實在的,石湖也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然而,冷靜下來,理智地想想,又覺得不能放你走,這樣一大攤子,全落在我副手的肩頭上,真有點吃不消咧。老兄!不錯——”他直率地承認:“是我捅上去的,別怪我!”
於而龍眼珠還是瞪了起來,(這個人哪!)“那你本可以當面鑼,對面鼓地對我講嘛!”
他笑了,笑得那樣自然:“誰不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氣,拿準了,是輕易不肯改變主意的。”
正如他了解於而龍的脾氣一樣,於而龍也摸透他的性格,這種“王緯宇式”的做法,他也不止領教過一次了。於而龍認為王緯宇或許有些道理。確實,工廠的事務像蒼蠅落在蛛網上,纏得他動彈不得,是很難一走了之的。何況,他也沒有什麼急迫的和必須的理由一定要回石湖,於是,這最早的回鄉打算,就這樣偃旗息鼓地作罷了。
難道這一回的故鄉之行,我們的主人公就那麼痛快爽利了麼?
不,同樣不,照舊還有阻力。
首先,是他的老伴不贊成。
其實,去年春天,當他們全家偶然間得知蘆花——就是於而龍的第一個妻子,石湖支隊的政治指導員犧牲的時候,還有一個開黑槍的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一下子推翻了三十年來毫不懷疑的結論,謝若萍是全心全意支援丈夫去搞清楚,弄個水落石出的。但是去年這一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決不能等閒視之的一九七六年,風雲迭起,陰晴不定,就這樣拖啊拖啊,一直拖到了十月的陽光,重又把人心照亮的時候,謝若萍倒變卦了。
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習性,破罐破摔。一旦生活變得美好起來,而未來又更加充滿希望的情況下,人就會越發地珍重自己,愛惜自己。特別是一個同甘共苦,歷經憂患的妻子,能不憐惜老頭子所剩下的,應該說是不多的歲月麼?也不知誰給她耳邊吹了風:“別讓老於瞎折騰了。這十年,三災九難,好不容易熬過來,讓他安安生生多活幾年吧。你是醫生,若萍,得過心肌梗死的人,那就等於在馬克思那兒備過案的,隨傳隨到……”
而且透過去年失望的函調,謝若萍已經不大相信於而龍能剖析開三十年的不解之謎。不可能的,她這樣想:能否找到那個划船的老漢?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