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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點點頭,爬上了船,這才慢悠悠地講出大龍犧牲的訊息。
誰都沒有驚訝,似乎在意料中的,船上一共四個人,對這個不幸的訊息,竟沒有一個出聲表示出什麼感情,真是奇怪極了。而不論是誰的心裡,都橫梗著一塊東西,是痛苦嗎?不是;是悲傷嗎?不是,他們四個人,只是感到無可名狀的壓抑。
那是一個很長的梅雨季節過後,氣候開始轉暖變晴的夜晚,空氣不再那麼黴溼,而變得爽朗,身後閘口鎮跳躍著的燈籠火把,像/ 眼的星星似的光亮,顯得歡樂、輕鬆和痛快。按說那應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對於二龍來講,似乎是一種嘲弄,一種諷刺;又好像故意製造罪惡似的,把他拖陷在難堪的羅網裡,彷彿他參與了什麼陰謀似的。
要是白天在那避風的扇形灌木林前,蘆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裡負疚的情緒,或許會輕一點。固然,在娘死後的幾年裡,蘆花終究和誰生活下去的問題,橫亙在他們弟兄倆之間,但誰也沒有力量下決心突破。直到這一天,偏偏是蘆花自己做出抉擇的時候,而且也是於大龍終於明白愛情是勉強不得,也等不來的時候,天大的一個問題,卻以這樣的方式來結局,無論對於生者,抑或對於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價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在登上沼澤地以後,江海引著他們,急匆匆地向於大龍犧牲的爛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後,於而龍也不大願意回憶當時的情景。
於大龍是在被敵人殘酷地折磨以後,延緩了很長時間死去的,直到傍晚時分,敵人全撤走了,趙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時,他還存有一絲絲意識,於是趕緊打發江海過湖,來尋於二龍和蘆花。現在,等他們趕到,大龍已經斷氣,停止呼吸了。
那個戰士拎著桅燈,踩著泥湯走過去,站在於大龍屍體旁邊,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來,失神地往後一仰,跌倒在水裡,桅燈也熄滅了。
於二龍和蘆花走過去,看見他們的哥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月光下,顯得恬靜安詳,等到趙亮重把桅燈點亮,他們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臉容,這時才看清楚,於大龍被剝光的屍體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衣,不是別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螞蟥,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體。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螞蟥,繼續從水裡,從泥湯裡湧過來;已經吸飽了血的螞蟥,也像蠶蛹似的仍然緊吮著吸不出血的屍體不放,看得人發; ,看得人麻心,看得人頭皮發…。
趙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腳面上,也叮了不少,它們像瘋狂了一樣,嗜血的本性促使著,不管一切湧過來。
他喊著:“弄到鹽了麼?快,給我!”
趙亮爬起來,顧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鹽粉,搓弄著於大龍屍體上的螞蟥,一邊狠狠地罵:“讓你們吸,讓你們吸……”
於而龍現在閉上了眼,頓時覺得那無數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麼?爬滿了,像那工廠後門守衛室裡的木柱,無數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裡的螞蟥,社會里的螞蟥,十年來,用多少鮮血,把他們一個個喂得肥頭胖耳,這些吸血鬼啊……
於而龍記起他哥最後的呼聲:“ 開槍啊!二龍,向他們開槍啊!”
三十年以前的話,好像在鼓舞著,催促著;滿懷信心地期望著,等待著;甚至還含有深情地責備著,鞭策著這位三十年後又回到沼澤地的游擊隊長。
——哥,原諒我吧,原諒我沒有完成你戰鬥的囑託,非但我不曾朝他們開槍,而是他們一槍又一槍地射擊過來;他們並未倒下,我卻傷痕累累。
歷史就是這樣懲罰於而龍的,但究竟怪誰呢?
於大龍活著的時候,是他和蘆花結合的障礙,在他犧牲以後,那並不存在的影子,仍舊是他倆頭頂上的一塊陰雲。不但他自己推拭不開,許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飽了生蝦肉的江海,也不支援,他理正詞嚴地勸說過。
“拉倒吧!”
“拉倒什麼?”
“你和蘆花同志的關係。”
於二龍火了:“為什麼不敢找蘆花談去?都來圍攻我,我怎麼啦?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
“保持點距離,咱們不能給隊員,給非黨群眾造成不良影響。”“什麼不良影響?”他在濱海,倒會了解到石湖的不良影響,豈非怪事?於二龍不再理他。
江海是個頑固的傢伙,偏要說:“ 你們倆太接近了,我看都有點過分了!”
“閉上你的嘴,我和蘆花從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