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劍飛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站起來的時候,他盯著我的臉,露出一種說不清是什麼的表情,大概是有點兒惶惑吧。現在他站在我身旁,看著長工們汗流浹背地使勁拽門環,他有些迷惘。鏽住的鐵器發出吱吱扭扭的剌耳響聲,房門隨即大敞四開。我又看見了大街,街邊的房屋上覆蓋著一層閃閃發光的白色塵埃,整座小鎮顯出一副像破爛傢俱一樣的可憐相。似乎上帝已經宣判馬孔多是個廢物,把它撂到了一個角落,那裡堆放著所有不再能為造物服務的鎮子。
亮光猛一進來,孩子被晃得睜不開眼睛(門開啟時,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倏地,他抬起頭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麼,他問我:“聽見了嗎?”我這才發覺左近的院子裡一隻石鴴鳥正在報時。“聽見了,”我說,“大概有三點了吧。”這時,響起了錘子敲打釘子的聲音。
我把臉扭向窗戶,不想聽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也不想讓孩子看見我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看到我們家門前那幾棵落滿灰塵的淒涼的杏樹。在那股無形的毀滅之風的衝擊下,房子也快要默默地坍塌了。自從香蕉公司榨乾了馬孔多的油水以來,全鎮的處境都是如此。常春藤爬進屋裡,灌木叢長在街頭,到處是頹垣斷壁,大白天就能在臥室裡看見蜥蜴。我們不再種植迷迭香和晚香玉了,好像從那以後,一切都毀了。一隻無形的手把放在櫥裡的聖誕節用的瓷器弄得粉碎,衣服也沒人再穿,丟在一邊喂蟲子。門活動了,再也沒有勤快人去修理。爸爸在跌跛腿以後,不再像從前那樣精力充沛,到處活動了。雷薇卡太太過著枯燥乏味、令人煩惱的守寡生活,整天守在永不停轉的電風扇後面,盤算著那些缺德事。阿格達下肢癱瘓,病魔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盡。安赫爾神父好像沒有其他樂趣,只是天天吃肉丸子,到午睡的時候,又感到胸悶脹飽。沒有變化的似乎只有聖赫羅尼莫家孿生姐妹的歌聲和那個總也不見老的神秘討飯女人,二十年來,每逢禮拜二她都要來我家一趟,要走一枝蜜蜂花。白天,只有那輛佈滿灰塵的黃火車的汽笛聲一天四次打破小鎮的寧靜,然而火車從來沒有從這裡帶走過一個人。入夜,香蕉公司撤離馬孔多時留下的那座小電廠發出隆隆的響聲。
從窗子望出去,我看到了我們家。我暗地裡想,繼母大概還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也許她在琢磨著,等不到我們回家,那股將全鎮席捲而去的惡風就已經刮過去了。所有人都會逃之夭夭,只有我們留下來,守著那棟裝滿箱籠的房子,箱子裡裝著祖父母的日用品和衣服,還有我父母逃避兵禍來到馬孔多時馬匹使用過的帳子。出於對早年死去的人們的懷念——他們的屍骨即使挖地三四十米恐怕也難以找到了,我們不肯離開這塊土地。從戰爭結束前的最後幾天起,那些箱籠就放在屋裡。今天下午,如果那場惡風不刮起來(它將會把整個馬孔多,連同盡是蜥蜴的臥室以及因思念往事而變得沉默沮喪的人們一掃而光),等我們送葬回來,箱籠依然會放在原處。
外祖父霍地站了起來,拄著手杖,小鳥一樣的腦袋往前伸著。他的眼鏡戴得很牢,就像是臉的一部分。我想我可能戴不了眼鏡,只要一動,眼鏡就會從耳朵上飛出去。我一邊想一邊輕輕地拍著鼻子。媽媽看了看我,問道:“疼嗎?”我說不疼,我只是在想我戴不了眼鏡。她微微一笑,長長地舒了口氣,對我說:“衣服都溼了吧?”可不是,衣服貼在面板上,熱烘烘的,那厚厚的綠燈芯絨衣服的領口封得緊緊的,一出汗,衣服都粘在身上,挺憋氣的。“是的。”我說。媽媽俯下身來,給我解開了脖子上的帶子,還用扇子給我扇脖子。她說:“等回到家裡,好好歇一歇,洗個澡。”我聽見有人在叫:“卡陶雷!”
這時候,那個挎手槍的人從後門進來了。走到門口,他摘掉帽子,躡手躡腳地往裡進,似乎怕驚醒死者。其實,他是要嚇唬一下外祖父。他一推,外祖父朝前一栽,晃了一下,連忙抓住那人的胳臂。那幾個瓜希拉人不抽菸了,排成一溜兒坐在床上,活像落在屋脊上的四隻烏鴉。挎槍的人進來的時候,烏鴉們正彎著身子悄悄地交談,其中一個人站起來,朝桌子走去,順手抄起釘子盒和錘子。
外祖父站在棺材旁邊和挎槍的人說話。那個人說:“請放心,上校。我擔保不會出事。”外祖父說:“我也不認為會出什麼事。”那個人又說:“可以把他埋在外面,靠公墓左邊牆外的那塊地方,那裡的木棉樹特別高大。”隨後,他遞給外祖父一張紙,說:“您瞧吧,錯不了。”外祖父一隻手拄著柺杖,伸出另一隻手接過那張紙,揣進外套的口袋裡。那隻帶鏈的方形小金錶就在這個口袋裡。然後,他說:“不管怎麼說,該出的事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