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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著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裡。
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了。現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並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裡覺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並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於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著跑著。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後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閒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並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裡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再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戇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戇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戇〃的!紹興人固然有戇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於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不用遠說,李鬥《揚州畫舫錄》裡的揚州就夠羨慕的。可是現在衰落了,經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沒精打采的鹽商家就知道。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老,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於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老了。這就養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戰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著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他們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儘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然而這些話只好關著門在家裡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嘖一聲了。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個江北老,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願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干的。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掉了〃。其實他掉了故鄉又找到了一個故鄉;他詩文裡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了。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1946年9月25日作
(原載1946年10月1日《人物》第1卷第10期)
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夏丏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他有高遠的理想,可並不是空想,他少年時傾向無政府主義,一度想和幾個朋友組織新村,自耕自食,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