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冰點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想好了,來的真快呵。〃那篇的藝術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隻有三五個塗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尾的適宜,他說對於結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火災》裡從《飯》起到《風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校當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唸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
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聖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瞭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麼;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麼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聖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聖陶的小說裡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裡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瞭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崑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麼〃上等的紙菸〃,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後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後,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於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於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裡。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麼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夥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生;於是乎跟著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麼自然,什麼人生。但這只是些範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範疇終於只是範疇,此處也只是廉價的,新瓶裡裝舊酒的感傷。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