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半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小薛:“你說他還在跟你老闆做生意?”
他猛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他已進入到一個每句話都可能是個陷阱的荒野。而他所知的如此之少。他搜腸刮肚,在頭腦中尋找那些曾漂浮過他眼前的細微跡象,為特蕾莎的下一個問題做準備。
“前天夜裡……顧先生安排過一次會面。”
“前天夜裡?”特蕾莎點起香菸,阿桂在廚房裡打翻一隻鍋蓋,她歪歪頭,皺皺眉,在陽光下,她的頭髮更接近深褐色。
他原本毫無襲擊對手的意圖。他純粹是在編瞎話,純粹是想說出那一大堆話,讓它們變成一片天曉得能遮蓋住什麼的詞句迷霧,拖得一時是一時。直到特蕾莎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他們在做什麼生意?”
頓時,他意識到自己犯下嚴重錯誤。他意識到那顧先生,冷小曼的那位上級領導,巡捕房檔案室裡的那位明星,此刻並未在同特蕾莎做生意。生意早已結束,圓滿完成,合作愉快,下次再見。而他卻不得不開啟房門,再次把陳子密迎進來,讓他和那位傳奇人物坐在一起,熱烈討論一盤誰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新生意。他驚人的想象能力已在他自己的頭腦中製造出這樣一幅場景,昏黃的吊燈,八仙桌,熱氣騰騰的茶杯。有人在房間的陰暗角落裡(也許就是他自己),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坐在光圈裡,桌子的兩邊。樓下弄堂的陰暗角落裡還有另外一些人,誰都不知道他們藏身在哪裡。
問題在於,他坐得那樣近。距離那張桌子只有一步之遙,可他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他需要一個跡象,一個哪怕與實實在在的證據僅有一絲牽連的記憶印痕,一張紙片——
他確實想起一張紙片。幾個他不認識的德國字。他用手比劃著,告訴特蕾莎。
“有一張圖紙。橫剖面。像一支步槍。有三角支架,又像一挺機關槍。他們說,這東西是最新研製的,這東西威力巨大。”他努力回想那幅草圖,可他能想起來的東西那樣少,而他的思緒還不時被記憶中禮查飯店潮溼的樟木味,被幾塊發黴的斑點,被黃浦江上海鷗鳴叫的聲音打亂。特蕾莎呢,她這會在想什麼?她在記憶中尋找什麼?
現在,輪到特蕾莎陷入沉思。輪到她來回憶。她偶爾會喃喃對自己說:“真有那件東西?真有那件東西?”好像在吟誦某種古代歌謠。
“據說很昂貴。”自信心逐漸在恢復:“要很大一筆錢,顧先生有些犯愁。”他補充道。
“他一定要得到它不可麼?他要拿它幹什麼?”
這不算是個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對於虛構者來說,這並不需要由他來告訴聽眾。可對於一個虛構故事的講述者來說,事無鉅細,他自己都必須有一個答案,雖然他不必說出來。而此時此刻,他還無法想象,究竟可以拿這東西去幹什麼?
他漸漸明白,剛剛他無意之間,正在朝特蕾莎的側翼發動一場襲擊。打擊物件是她的親密助手,她的買辦,她與危險顧客打交道的聯絡人。他向她投訴此人的背叛。指證他,告訴她,有人在揹著她做生意,也許用的還是她的資金。這與商業道德無關,這直接觸及到在這險象環生的租界中生存的基本規則。
短促襲擊業已結束。他覺得應該由他來打掃戰場,尤其是及時照看受傷者,以防對手反噬。
“為什麼你老問我這些事,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叛徒。”
他想讓自己的音調更輕鬆一些,帶點輕佻的喉音,像那些電影裡的公子哥兒。他把視線稍稍壓低,望向她緞袍在腹下的皺褶,在大腿以上緊緊繃起的地方。她的軟緞拖鞋踢在腳邊。她赤腳踏在地毯上,腳趾甲上塗抹著與嘴唇同樣鮮豔的顏色。直到這會他才看出,臥室牆上掛的油畫裡,那被濃烈斑斕的點彩包圍著的,那一團雪白的,被幾根似乎仍然在向外膨脹的弧線勾勒出來的巨大肉身就是她本人。是她情慾迸發時候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兩條分界出上下兩半截肉身的弧線,像是在無止境地向中心延伸。她與畫上那團肉身的區別僅僅在於頭髮,畫裡的頭髮像一頂黑色的皮製頭盔,在耳朵邊的臉頰上形成兩個捲翹的岬角。而她的頭髮看起來更蓬亂狂野。他看到她腳跟邊的繭皮,他想,大概那也是一處被畫家重新美化修飾過的地方。
他內心隱隱有一絲歉意,尤其是——他想,冷小曼還在家裡等著他。可他轉而又想,難道不是你們——你們倆,你們和其它所有人把我逼到這個境地的麼?你們逼著我成為你們的自己人,要不然就殺掉我(他覺得在那種情形下殺掉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他看到她從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