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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時時滑倒,雨中人呼吸皆不順暢,雙眼迷濛得什麼也看不分明。
陣前火把的火苗都已撐不住被大雨澆滅,原先拿來燒損地堡的長杆更是再無法可用。泥濘土地中,肉搏的兩軍將士大半都摔倒在地,猶自掰掐著對方喉嚨面孔,相鬥不止。那遍地鮮血隨暴雨疾流而去,連倒斃士卒面上血汙亦被沖刷不見,露出其下早無血色的慘白容顏。
西燕軍中的主將大旗旗杆幾經搖擺,終究咔嚓一聲巨響從中折斷。軍中相士跌倒跪伏在地,顫聲高叫道:“如此天象,用兵不祥,大不祥!”
尉遲遠見那折斷的下半段旗杆猶在風中咯吱吱響動,臉色亦已發白,以目視座下諸將道:“今日先撤軍……”
旁邊裴禹突然厲聲道:“不可!”又道,“今日苦鬥一日,此時若撤軍便要功虧一簣!”
尉遲中道:“你也說是苦鬥一日,這種天氣裡,你叫將士們還如何再戰?”
裴禹道:“將軍看陣前情形便知,守軍已是強弩之末;此時一鼓作氣突破地堡便可到城下;我們戰則難,敵軍便不難麼?誰能多扛熬得一刻,誰便是勝啊。”
尉遲遠道:“這樣視物不明,就算不撤軍,也是已難有作為了。”
裴禹高聲道:“尉遲將軍!”
其下諸人這一日間早覺為守軍抵死頑抗的氣勢震懾,口中不言心中卻已聲怯意。此時見他執意堅持,都覺他近於瘋癲,紛紛勸道:“監軍三思。”那相士亦撲地大拜呼號道:“天象示警,若強行違拗,恐生大變!”
裴禹見他呼號在地,不由怒喝道:“軍前商議要事,你是個什麼!惑亂軍心便當問斬!”
尉遲遠一向篤信鬼神,此時見裴禹這樣說,急忙道:“監軍不可亂言!方才的卜卦當真不吉!”
裴禹見眼前情狀,眾人皆已生懈怠為戰之心,他再堅持亦是無可奈何;強行為戰,也無士氣可言。最要緊的是,他終歸不得不倚持尉遲遠之力而排程大軍,尉遲遠此刻鐵心怠戰不出,他縱有通天算計也無兵可調。半晌只得嘆道:“不吉、不吉,若此時你面前是趙慎,持刀便可戮之,這相士說不吉,你便不做了麼?”
一時轉頭長嘆,那嘆氣亦瞬時便被風雨蓋過。
片刻後西燕軍陣中有十數名士兵馳馬在陣前高喊:“撤軍!撤軍!”陣前尚爬的起來的西燕士兵跌跌撞撞,一時皆四散奔逃。
未幾,城下只餘一地戰後慘景。兩軍將士屍骸推擠在一處,身上袍甲均被血水浸染。戰況激烈處,雙軍死傷俱多,那疊壘的死屍直將雨水積蓄在一側。東燕軍中倖存計程車兵所剩只數十人,從血水泥濘中相互扶持、掙扎起來,滿眼見這景象都不由嚎哭出聲。
有士卒大聲喚道:“顧將軍,顧將軍?”
眾人亦紛紛呼喊,見久久無人應聲,那尾音中都帶了哭腔。尤其這當下遍地,又如何能辨出哪一個是顧彥賓?
正在此時,卻見一匹青鬃馬兒越重而入,正是顧彥賓的坐騎。方才顧彥賓下馬步戰,也無人顧得上看這戰馬的去向。此時見了這馬兒,眾人皆不由輕撥出聲。
那青鬃馬踏過遍地屍骸,鼻中噴著熱氣,在冷雨中只見白氣氤氳,突然一聲長嘶,前蹄已跪倒在地。眾人只見那戰馬哀鳴不止,循聲過去,扒開重疊的屍身,正看見顧彥賓雙手持槍,兩眼睚眥欲裂,身上已經冰涼僵硬。
雨水沿著趙慎的盔頭流淌而下,雨水流過眉弓眼角,眼睫抖動間亦有水滴墜落。有衛士上來要為他披棕衣,被他抬手遣開。就在方才,他眼看著士兵將顧彥賓的遺體抬進城來,遠遠望去恍惚仍是出城時盔明甲亮的威武將軍。只是這一望果真相隔太遠,遠到他竟都看不清顧彥賓此時神色容顏。
此間除卻雨聲,萬物均是寂寂,只彷彿這一日間的激戰只是隨風青煙。趙慎心中默想,這血火暴雨的一日確是已這樣過去。有這一日,城前的長溝便可大抵挖成,有這一日,那長溝便大抵可阻得住下一輪攻城——可有這一日,他麾下將士中又有多少人再見不到明日。是他下令教人守無可守之地,是他眼睜睜見摯友同袍流血殞亡。從軍十載,他也經歷過敗仗殘陣,胸中卻從沒像今日這樣陣痛憋悶。他只恨不能將這些險阻艱難都能隻身扛起,卻不知即便將他拆骨剔肉碾做顆塵粒沙,又能替幾人擋下致命的刀槍。
身後謝讓道:“將軍避一避雨罷,或是下城再看一眼顧將軍。”
趙慎低聲道:“不必了。只是令方才從城外回來的弟兄,再隨我出城一趟。”
謝讓聞言大驚,道:“將軍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