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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傍晚,衛葑從抗大回來,路上迎面走來一個人。因在坡上,顯得格外高大。頭髮全向後梳,前額很寬,平靜中顯得十分威嚴。那人見衛葑走上來,問:“學生子,做什麼工作?”衛葑答了。那人又問:“需要介紹我自己嗎?”“不需要,當然認識您。”“那麼,介紹你自己吧。從哪個城市來?”衛葑—一說了,不想那人一聽明侖大學,倒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緊接著問:“我問你一個人,不知可認識。——孟樾,孟弗之,可認識?”衛葑很感意外,說明侖大學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對面的人說:“我倒是想找他談談,不談別的,就談《紅樓夢》。”說著哈哈一笑,走過衛葑身邊,說:“把愛人接來嘛,何必當牛郎織女!”
衛葑當時並未把這話當最高指示,仍在躊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現在他的窯洞,才最後決定接雪妍來。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帶,任務是運輸各種藥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見了面,兩人感慨地對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話便說:“我到香粟斜街去過幾次了。”接著說了呂老人的死,凌京堯出任偽職的情況。衛葑說:“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離開北平,這是必然的下場。只是雪妍,雪妍怎麼過!一定得接她出來!”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說。
於是,就有了“雪雪,你來!”的字條。過了好幾個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這幾個字印在心上,銷燬了那紙條。她和呂香閣隨李宇明順利地經過安次縣,又坐大車騎毛驢,到達一個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對一切都很鎮定,對有些盤問不動聲色地回答,對簡單惡劣的食住都無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個小鎮上,香閣病倒,在炕上躺了兩天,不思飲食。雪妍像一個真正的護士一樣照顧她,高價買了一點白麵為她做一碗麵糊,灑一點鹽、香油和蔥花,稍區別於漿糊,勸她無論如何吃下去。香閣吃了,有點精神,嗚嗚地哭起來,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北平不出來,在老家也沒有受這樣的罪。雪妍強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張羅。見鍋裡還有點麵糊,讓李宇明吃了,宇明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東西。
上路時僱到一個小毛驢,雪妍讓香閣騎,走了一陣,宇明建議輪換,雪妍還不肯騎,香閣跳下來,硬扶雪妍上驢,輕輕說了一句:“衛太太,你是好人。”
望著雪妍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宇明在心裡說:“你是聖母。”
走了兩天,香閣完全好了。仍然對李宇明很殷勤,對雪妍也很照顧。她本是機靈人,想做什麼,自然能做好。但她不時流露出驚訝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處走”的說法來討論,不懂淩小姐——衛太太怎麼能吃這樣的苦。
雪妍當然是凡人,環境對她是巨大的考驗。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裡小蟲的騷擾,還有就是無處下腳、甚至遮攔很少的廁所,眼淚有時禁不住奪眶而出,她只能趕快拭去,不然會生凍瘡。她並非不覺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戰勝這些苦。她是奔著她的那一半,奔著團圓去的,也是奔著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她不是凌京堯的女兒,她是衛葑的妻子。那就意味著對農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種強烈的同情。
雪妍無法向香閣解釋這些,有時說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條,香閣只撇撇嘴,笑一笑,笑容仍舊璀然璨然。漸漸地,李宇明有些懷疑她去解放區是否合適。她在機靈活潑之下,似乎有一種已經凝固的東西,不像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李宇明一直送她們到目的地——這個山坳裡的小村。這裡是轉運站。宇明臨別時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說香閣如不能去延安,想辦法去後方也好。那天正下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擔心這樣的天氣上路太難了。宇明不能等,他已經耽誤許多時間,為了衛葑和雪妍,也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現在他必須走,還有任務。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到,她要應付周圍的一切。不過雪妍讓人放心,她這樣聰明,這樣勇敢,而且,——這樣美。
雪妍穿著路上買來的紫紅色棉布小襖,站在雪地上,望著他。“多謝你,李宇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衛葑說這句話。”她微笑,伸出手來告別。李宇明握住這溫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雪妍有些吃驚,並不見怪。她知道他們是多麼苦,多麼需要溫情。說:“我知道的,你是我們的真正的朋友。”
“你不知道。”李宇明在心裡說,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轉身從山坳裡走出去,留下一串腳印,很快被不斷飄下來的雪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