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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我非常冷靜。有風,我卻不感到冷。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是我不得不嚴肅地考慮自己的事。我喜歡把自己比做春蠶,三十年代初我們幾個未婚的年輕人遊西湖到白雲庵月下老人祠去求籤,簽上有一句話我至今還不曾忘記:“似春蠶到死尚把絲抽。”儘可能多吐絲,這就是我惟一的心願。倘使真有龍捲風,那麼也讓我同它做一次競賽吧。我要多做出一些事情,多留下一點東西,所以我決定編輯我的《序跋集》。
編選自己的集子,我已經有不少的經驗了。但《序跋集》和別的集子不同,《序跋集》中有一些為別人的著作或譯文寫的前言、後記還是第一次在我自己的集子裡出現。我還想指出:這本書是我文學生活中各個時期的“思想彙報”,也是我在各個時期中寫的“交代”。不論長或短,它們都是我向讀者講的真心話。在“十年動亂”中我不知寫過多少“思想彙報”和“交代”,想起它們,我今天還感到羞恥。在我信神最虔誠的時期中,我學會了編造假話辱罵自己。“監督組”規定:每天晚上不交出一份“交代”,不能回家。他們就是用謊言供奉神明的。我卻不敢用假話來報答讀者。我把五十幾年中間所寫的前言、後記蒐集起來,編印出來,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毫不掩飾地讓人們看個明白。我所走過的曲折的道路,我的思想變化的來龍去脈,五十幾年的長期探索、碰壁和追求等等等等,在這本集子裡都可以找到一些說明。我希望對我有偏愛的朋友多看到我的缺點。對那些準備批判我的人我提供一點材料。編輯的時候我沒有改動原意,只是偶爾刪去多餘的字句。有些“豪言壯語”今天成了大話空話,但當時我卻深信它們,因此也讓它們保留在書中。
這本集子的編成並不是容易的事,我已經沒有精力完成蒐集和抄錄的工作。我首先得感謝那位北京朋友的幫忙,其次我依靠了我的侄女國煣的努力,大部分的稿子都是她抄寫的。我也感謝廣州的朋友,他在困難的時候還不曾失去工作的勇氣和信心,肯接受我的這樣一本集子。
從決定編選到序文寫成,經過了三個多月,抄寫的工作還有一小半未做完。這中間幾次颳起冷風,玻璃窗震搖不止。今天坐在窗前停筆深思,我想起了英國王爾德童話中的“巨人的花園”。春天已經來了。
五月二十二日
懷念豐先生(1)
豐一吟同志來信要我談一點我和她父親交往的情況。我近來經常感冒,多動一動就感到疲勞,但生活還是忙亂,很少有冷靜思考的時間。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裡噪音很多,要使腦子安靜下來,實在不容易,思想剛剛進入“過去”,馬上就有古怪的聲音把它們拉回來。過去、現在和將來常常混在一起,要認真地回憶、思考,不知道從哪裡做起。
得到一吟同志的信以後,我匆匆想過幾次,我發現我和她父親之間並沒有私人的交往。我覺得奇怪。按情理我們應當成為往來密切的朋友,第一,子愷先生和我都是在開明書店出書較多的作者;第二,三十、四十年代中我的一些朋友常常用親切、友好的語言談起子愷先生,他們中間有的人同他一起創辦了立達學園,有的人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第三,我認為他是人道主義者,而我的思想中也有人道主義的成分;第四,不列舉了。想來想去,惟一的原因大概是我生性孤僻,不愛講話,不善於交際,不願意會見生人,什麼事都放在心裡,藏在心底,心中盛不下,就求助於紙筆。我難得參加當時的文藝活動,也極少在公開的場合露面。早在三十年代我就有這樣的想法:作家的名字不能離開自己的作品。今天我還堅持這個主張。作家永遠不能離開讀者,永遠不能離開人民。作為讀者,我不會忘記子愷先生。
我現在完全說不出什麼時候第一次看見豐先生(我後來就習慣這樣地稱呼子愷先生),也講不清楚當初見面的情景,可是我還記得在南京唸書的時候,是在一九二四年吧,我就喜歡他那些漫畫。看他描寫的古詩詞的意境,看他描繪的兒童的心靈和幻夢,對我是一種愉快的享受。以後一直是這樣。一九二八年底從法國回來我和索非住在一起,他在開明書店工作,我的第一部小說《滅亡》要在開明書店出版。索非常常談起豐先生,也不止一次地稱讚他“善良、純樸”。他又是一種辛勤的勞動者,我看到他的一本接一本的譯著和畫集。他介紹了西方藝術的基本知識,他講述西方音樂家的故事,他解釋西方繪畫發展的歷史;他鼓吹愛護生物,他探索兒童的精神世界。我沒有見過他,但我的腦子裡有一個“豐先生”的形象:一個與世無爭、無所不愛的人,一顆純潔無垢的孩子的心。我並不完全贊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