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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馬宗融大哥(1)
羅淑(世彌)逝世後十一年,她的丈夫馬宗融也離開了人世。他是按照回族的習慣,舉行公葬儀式,埋在回民公墓的。宗融死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上旬,正是上海解放的前夕,大家都有不少的事情,沒有人拉住我寫悼念文章。他的兩個孩子住在我們家裡,有時我同他們談過話,靜下來我的眼前便會出現那位長兄似的友人的高大身影,我忍受不了這分別,我又不能向他的孩子訴說我的痛苦,為了平靜我的感情的波濤,我對自己說:“寫吧,寫下你心裡的話,你會覺得好受些。”我過去的懷念文章大都是懷著這種心情寫成的。但是這一次我卻靜不下心來,一直沒有寫,新的繁忙的工作佔去了我的大部分時間,事情多了起來,人就顧不得懷舊了。這樣地一拖就是幾年、甚至幾十年。三十三年了!這中間我常有一種負債的感覺,彷彿欠了“馬大哥”一筆債。我想還債,但是越拖下去,我越是缺乏拿筆的勇氣,因為時間越久,印象越淡,記憶也越模糊,下筆就不那麼容易。儘管欠債的感覺還常來折磨我,我已經決定擱筆不寫了。
現在是深夜十一點一刻鐘,又是今年第一個寒冷的夜,我坐在書桌前手僵腳凍。四周沒有一點聲音。我不想動,也不想睡,我願意就這樣地坐下去。但是我的腦子動得厲害,它幾十年前前後後來回地跑。我分明聽見好些熟人講話的聲音,久別了的亡友在我的眼前一一重現。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就要參加他們的行列?難道我真的不能再做任何事情必須撒手而去?不,不!我想起來了。在我不少悼念的文章裡都有類似這樣的話:我不單是埋葬死者,我也是在埋葬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不會在亡友的墓前說假話,我背後已經築起了一座高墳,為了準備給自己這一生作總結,我在挖這座墳,挖出自己的過去,也挖出了親友們的遺物。
我又一次看見了馬宗融大哥,看見他那非常和藹的笑容。他說:“你好嗎?這些年?”他在我背後的沙發上坐下來,接下去又說:“我們替你擔心啊!”多麼親切的聲音。我站起來喚一聲“馬大哥!”我回過頭去,眼前只有一屋子的書刊和信件,連沙發上也凌亂地堆著新書和報紙,房裡再沒有其他的人,我的想象走得太遠了。怎麼辦呢?關在自己的屋子裡,對著四壁的舊書,沒有爐火,沒有暖氣,我不能更甚地薄待自己了,索性放鬆一點,讓我的想象自由地奔跑一會兒吧,反正它(或者它們)衝不出這間屋子。於是我拿起筆寫出我“拖”了三十多年的懷念。
我第一次看見馬大哥,是在一九二九年春夏之際的一個晚上,當時我已熟悉他的名字,在雜誌上讀過他翻譯的法國短篇小說,也聽見幾個朋友談到他的為人:他大方好客,愛書如命,脾氣大,愛打不平。我意外地在索非家遇見他,交談了幾句話,我們就成了朋友。他約我到離索非家(我也住在那裡)不遠的上海大戲院去看德國影片《浮士德》。看完電影他又請我喝咖啡。在咖啡店裡,他吐露了他心裡的秘密:他正在追求一位朋友的妹妹,一個就要在師範學校畢業的姑娘。她哥哥有意成全他們,他卻猜不透姑娘的心思,好些時候沒有得到成都的訊息,一天前她突然來信託他打聽在法國工作的哥哥的近況,而且是一封充滿希望的信!他無法掩飾他的興奮,談起來就沒完沒了,不給我插嘴的機會。我要告辭,他說還早,拉住我的膀子要我坐下。他談了又談,我們一直坐到客人走光,咖啡店準備“打烊”的時候,他似乎還沒有把話說盡。我們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關於我他就只讀過我翻譯的一本《麵包略取》(克魯泡特金原著)和剛剛在《小說月報》上連載的《滅亡》。
不久聽說他回四川去了。我並不盼望他寫信來,他是出了名的“寫信的懶人”。不過我卻在等待好訊息,我料想他會得到幸福。等待是不會久的,九月下旬一個傍晚他果然帶著那位姑娘到寶光裡來了。姑娘相貌端正,舉止大方,講話不多,卻常帶笑容,她就是七年後的《生人妻》的作者羅淑。分別幾月他顯得斯文了,客氣了,拘束了。他要到里昂中法大學工作,姑娘去法國找尋哥哥,他們明天就上船出發,因此不能在這裡多談。我和朋友索非送他們到門口,我同他握手分別,因為旁邊有一位姑娘,我們倒顯得生疏了。
我不曾收到一封從法國寄來的信,我也差不多忘記了馬大哥。我照常過著我那四海為家的生活,帶著一枝自來水筆到處跑,跑累了便回到上海休息。一九三四年初我從北平回上海,又見到了馬大哥,這次是他們一家人,他和那位姑娘結了婚,生了女兒。我認識了羅淑,在他們夫婦的身邊還看見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