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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聽說有人說我“思想複雜”,我認為這是對我的稱讚。其實我也有過“思想簡單”的時候,倘使思想複雜,人就不容易虔誠地拜倒在神面前了。據我看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要應付複雜的局面,思想複雜些總比思想簡單些好。要把新中國建設成社會主義的人間樂園,恐怕也得靠複雜的集體的智慧,靠九億中國人民。現在不是信神的時代,不可能由一兩個人代表千萬讀者給一部作品、一篇文章下結論,也沒有人願意讓別人把自己當做錄音機吧。要是大家都成了錄音機,我們就用不著進行復雜的思維活動,腦子也成了多餘的了。但我始終相信:人類社會發展的方向總是由簡單到複雜,而不是由複雜到簡單。
我們文藝發展的方向當然也是百花齊放,而不是一花獨放,更不是無花開放。
六月十五日
發燒
我本來要寫我們訪問長崎的事,但忽然因感冒發高燒、到醫院看病就給留了下來。吊了兩天青黴素、葡萄糖,體溫慢慢下降。燒退了。沒有反覆。再過幾天我便可回家。
病房裡相當靜。三十年來我第一次住醫院,有點不習慣,晚上上床後常常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就是關於發燒的事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哥哥李堯林。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我從重慶回上海,住在霞飛坊(淮海坊)五十九號三樓。李堯林生病睡在床上,因為沒有錢不能住進醫院,由一個懂醫道的朋友給他治療。晚上我搭一張帆布床,睡在他的旁邊。每天清早他醒來就要在床上量體溫,早晨溫度不高,我在旁邊聽見他高興地自言自語:“好些了,好些了。”他是英語教員,喜歡講英語。下午他的體溫逐漸增高。每天都是這樣,體溫一高,他的情緒就壞起來。不幾天靠一位朋友幫忙他住進了醫院。但是在醫院裡他並不曾活過兩個星期。
其次我想到亡妻蕭珊。一九七二年六月初我從奉賢縣“五·七幹校”回家度假,發現蕭珊病倒在床。不知道她患什麼病。不是查不出,是不給查。當時是“四人幫”橫行的時代,看門診的“醫生”不一定懂醫,一個普通老百姓(還不說“牛鬼的臭婆娘”)發燒在三十九度以上,到醫院掛急診,或者開點藥就給打發走了,或者待在“觀察室”吊鹽水針過半天回家。蕭珊患腸癌,那年三月想辦法找人開後門,在一家醫院裡照了直腸鏡,但她的病在結腸上,照不出來。那個時候拍X光片子也非常困難,不但要請人幫忙,而且還得走不少彎路。到七月中旬才查出她的病源,七月下旬她住進醫院,癌細胞已經擴散。她在病房裡只活了三個星期。
在焦急等待查出病源的時候,我每天四次給蕭珊登記體溫(我回家之前我女兒、女婿做這工作)。清早,溫度低一些,以後逐漸升高,升到三十九度左右,全家就緊張起來,準備上醫院去掛急診號。明知到醫院看門診也解決不了問題,(就在查出病源前十多天,門診醫生還斷定她患腸結核呢!)但是發了高燒不去一趟又怎麼說得過去?
今天回想起這些日子我還會打冷噤。
所以我不喜歡量體溫。我長時期沒有患過大病,沒有住過醫院,總以為自己身體好,什麼病痛都可以對付過去。明明感覺到不舒服,有熱度,偏偏不承認,不去看病,不量溫度,還以為挺起胸來就可以挺過去。這次也是如此。大清早起來就覺得發燒,人不舒服,卻不肯量溫度。下午四點實在支援不住,我才到樓下找藥吃,我的妹妹拉住我量體溫:三十八度八,我女兒、女婿便拉我到醫院去看病,再量體溫:三十九度三,人已經十分委頓。兩天後才退燒。
現在一切都正常了。不過十天光景吧,我在身心兩方面都像是生過一次大病似的。
在病床上總結這次退燒的經驗,我不能不感謝我的妹妹和女兒。她們懷疑我生病、拉我去看病,似乎有意跟我過不去,我當初有點責怪她們多事,後來才明白,要不是她們逼我量體溫,拉我上醫院,我很可能堅持到感冒轉成肺炎,病倒下來,匆匆忙忙地離開人世。在討厭我的人看來,這大概是好事。但對我來說,這未免太愚蠢了。
不承認自己發燒,又不肯設法退燒,這不僅是一件蠢事,而且是很危險的事。今後我決不再幹這種事情,也勸告我的朋友們不要幹這種事情。
七月十一日
思想複雜
在病床上讀了唐瓊先生六月三十日的《京華小記》(《愛之與惡之》)①,我看出來他對我那句“”的話有所誤解。有人說我“思想複雜”,並非讀了我的《隨想錄》後所下的結論。我知道有這麼一件事情:
有一位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