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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唸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後來到貴陽旅行結婚,只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後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裡。她託人買了四隻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歷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後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麼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後,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裡、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在她最後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並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鑽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並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願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後來也是給“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分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疾風暴雨般的鬥爭,而且是以反動權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麼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做箭靶,還有人想透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協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後,又給揪到機關。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里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裡,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對她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後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儘管她還繼續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並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後,然而絕不是她的結局。她的結局將和我的結局連在一起。
懷念蕭珊(5)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攙和在一起。
一月十六日寫完
毒草病
我最近寫信給曹禺,信內有這樣的話:“希望你丟開那些雜事,多寫幾個戲,甚至寫一兩本小說(因為你說你想寫一本小說)。我記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寫信給托爾斯泰,求他不要丟開文學創作,希望他繼續寫小說。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爾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勸你多寫,多寫你自己多年來想寫的東西。你比我有才華,你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我卻不是。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把你心靈中的寶貝全交出來,貢獻給我們社會主義祖國。”
我不想現在就談曹禺。我只說兩三句話,我讀了他最近完成的《王昭君》,想了許久,頭兩場寫得多麼好,多麼深。孫美人這個人物使我想起許多事情。還有他在抗戰勝利前不久寫過一個戲(《橋》),只寫了兩幕,後來他去美國“講學”就擱下了,回來後也沒有續寫。第二幕閉幕前鍊鋼爐發生事故,工程師受傷,他寫得緊張,生動,我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