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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地上學唸書呢?我想都不敢想。那個晚上下著大雪,我出站擠不上車,走了一段路,回家晚了。老婆替我擔心,又替孩子擔心,含著眼淚向我問這問那。我說,孩子很高興,他和同學們高唱革命歌曲離開上海。她不相信,想著孩子,她一夜沒有睡。當時哪一家不是這樣?對我自己我無話可說,可是對我們孩子這一代,想想我不能不心疼!”
我說:“我覺得我們應該高興,你我的孩子都不曾落進流氓的手裡,好險啊!不然我們怎麼辦?回想起來我真害怕。”
他說:“你放心,你我的孩子還沒有做衙內的資格。那些衙內是‘受害者’,他們又害了別人,他們自己有責任,別人也有責任。不過我擔心的倒是另一件事。那個時候我們開口閉口都是‘緊跟’,幸好只是口說而已,我們並沒有‘緊跟’的機會,否則你我將作為‘四人幫’的爪牙遺臭萬年了。想到這個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天天開紀念會,這也紀念,那也紀念,是不是也要開一個會紀念‘文革’二十週年或者慶祝‘四人幫’垮臺十週年。為了不再做‘牛’,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站起來,挺起胸膛做一個人!”
“不容易啊!”我搖搖頭說。“有人說:‘我們應當忘記過去,’有人把一切都推給‘文革’,有人想一筆勾銷‘文革’,還有人想再搞一次‘文革’;有人讓‘文革’弄得家破人亡,滿身創傷,有人從‘文革’得到好處,至今還在重溫舊夢,希望再有機會施展魔法,讓人變‘牛’。所以聽見唱‘樣板戲’有人連連鼓掌,有人卻渾身戰慄。拿我們來說,二十年之後痛定思痛,總得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嚴肅地對待自己,想想究竟我們自己犯了些什麼錯誤。大家都應當來一個總結。最好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文革博物館’。”我終於把在心裡藏了十年的話說出來了。
他說:“我讀過你寫的那篇《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故事》,我受到很大的震動,我好像親身參觀了那個納粹殺人工廠一樣。我也是這樣想,應該把那一切醜惡的、陰暗的、殘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東西集中起來,展覽出來,毫不掩飾,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記住。不能允許再發生那樣的事。不讓人再把我們當牛,首先我們要相信自己不是牛,是人,是一個能夠用自己腦子思考的人!”
“對,對。”我連聲表示同意。“那些魔法都是從文字遊戲開始的。我們好好地想一想、看一看,那些變化,那些過程,那些謊言,那些騙局,那些血淋淋的慘劇,那些傷心斷腸的悲劇,那些勾心鬥角的醜劇,那些殘酷無情的鬥爭為了那一切的文字遊戲!為了那可怕的十年,我們也應該對中華民族子孫後代有一個交代。”
“所以要建立一個博物館,一個紀念館,你這個意見我完全贊成。要大家牢記那十年中間自己的和別人的一言一行,並不是不讓人忘記過去的恩仇。這只是提醒我們要記住自己的責任,對那個給幾代人帶來大災難的‘文革’應該負的責任,無論是受害者,或者是害人者,無論是上一輩或者是下一輩,不管有沒有為‘文革’舉過手點過頭,無論是造反派,走資派,或者逍遙派,無論是龍是鳳或者是牛馬,讓大家都到這裡來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為‘文革’做過什麼或者為反對‘文革’做過什麼。不這樣,我們怎麼償還對子孫後代欠下的那一筆債,那筆非還不可的債啊!”他的聲音嘶啞了。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四月一日
我與開明(1)
一
去年國內出版界為了紀念開明書店建立六十週年,召開座談會,編印紀念文集,有幾位朋友希望我有所表示。我患病在家,不能到會祝賀,想寫文章,思想不集中,揮毫又無力,只好把一切推給渺茫的未來。現在我已經不為任何應景文章發愁了,我說過:“靠藥物延續的生命,應該珍惜它,不要白白地浪費。”但怎樣照自己的想法好好地利用時間呢?我不斷思考,卻還不曾找到一個答案。
我始終相信未來,即使未來像是十分短暫,而且不容易讓人抓住,即使未來好像一片有顏色、有氣味的濃霧,我也要迎著它走過去,我不怕,穿過大霧,前面一定有光明。《我與開明》雖然是別人出的題目,但“回顧過去”卻是我自己的事情。每天清早,我拄著手杖在廊下散步,邊走邊想。散步是我多年的習慣,不過現在走不到兩圈,就感到十分吃力,彷彿水泥地在腳下搖晃,身子也立不穩。我只好坐在廊上休息。望著尚未發綠的草地上的陽光,我在思考,我在回顧。《我與開明》這個題目把未來同過去連線在一起了。這一段長時間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