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格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先生,不管孔聖人願意不願意。
其實呢,曹先生並不怎麼高明。他只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箇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①一點兒影響。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並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並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佈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於社會,可是至少也願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彷彿是說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麼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麼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蹟。他一向沒遇到過象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聖賢。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麼淡雅,人是那麼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麼幹淨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象只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裡呢,處處又是那麼清潔,永遠是那麼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在鄉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菸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麼滋味。現在,他雖是在城裡,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間來,他真願抽上個菸袋,哪摸著一點什麼滋味。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象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楞,所答非所問。這使他非常的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鐘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裡,翻來覆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裡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捨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他自己的那輛車是去年秋初買的。一年多了,他現在什麼也沒有,只有要不出來的三十多塊錢,和一些纏繞!他越想越不高興。
中秋節後十多天了,天氣慢慢涼上來。他算計著得添兩件穿的。又是錢!買了衣裳就不能同時把錢還剩下,買車的希望,簡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這一輩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間,曹先生由東城回來的晚一點。祥子為是小心,由天安門前全走馬路。敞平的路,沒有什麼人,微微的涼風,靜靜的燈光,他跑上了勁來。許多日子心中的憋悶,暫時忘記了,聽著自己的腳步,和車弓子的輕響,他忘記了一切。解開了鈕釦,涼風颼颼的吹著胸,他覺到痛快,好象就這麼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麼地方,跑死也倒乾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輛,他“開”一輛,一會兒就過了天安門。他的腳似乎是兩個彈簧,幾乎是微一著地便彈起來;後面的車輪轉得已經看不出條來,皮輪彷彿已經離開了地,連人帶車都象被陣急風吹起來了似的。曹先生被涼風一颼,大概是半睡著了,要不然他必會阻止祥子這樣的飛跑。祥子是跑開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覺了,不至於再思慮什麼。
已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被紅牆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剛想收步,腳已碰到一些高起來的東西。腳到,車輪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車把斷了。“怎麼了?”曹先生隨著自己的話跌出來。祥子沒出一聲,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輕快的坐起來。“怎麼了?”
新卸的一堆補路的石塊,可是沒有放紅燈。
“摔著沒有?”祥子問。
“沒有;我走回去吧,你拉著車。”曹先生還鎮定,在石塊上摸了摸有沒有落下來的東西。
祥子摸著了已斷的一截車把:“沒折多少,先生還坐上,能拉!”說著,他一把將車從石頭中扯出來。“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聽出祥子的話帶著哭音,他只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