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格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裡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裡,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下只有棒子麵。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著,梢頭掛著點金光。河裡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象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矮小枯乾,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彷彿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只有這樣的小河彷彿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樑,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樑。因為它們都屬於北平。
坐在那裡,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的,可愛的,就是坐著死去,他彷彿也很樂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裡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溼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象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麼心願,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裡擠著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象一架擴音機似的—;—;嗡嗡的聯成一片,彷彿人人都發著點聲音,都嗡嗡的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的撥落,象條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麼寬,那麼直,他的眼發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
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自然他想奔那裡去。因為沒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車廠裡,雖然並不永遠拉廠子裡的車。人和的老闆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實。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幹這些營生所應有的資格與本領—;—;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並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這叫作“字號”。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廠子。土混混出身,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麼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裡該松一步兒,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車伕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①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彷彿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只好聽他擺弄。到現在,他有六十多輛車,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車。車租,他的比別家的大,可是到三節他比別家多放著兩天的份兒。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他扣下鋪蓋,把人當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只須告訴他一聲,他不含忽,水裡火裡他都熱心的幫忙,這叫作“字號”。
劉四爺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彎,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兩隻大圓眼,大鼻頭,方嘴,一對大虎牙,一張口就象個老虎。個子幾乎與祥子一邊兒高,頭剃得很亮,沒留鬍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沒有兒子,只有個三十七八歲的虎女—;—;知道劉四爺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麼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劉四爺打外,虎妞打內,父女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人和廠成了洋車界的權威,劉家父女的辦法常常在車伕與車主的口上,如讀書人的引經據典。
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著。把錢湊夠了數,他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