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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羅又過來了,說:“夫人要見你。”
她一動也不動,隨便來誰,現在對她都無所謂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死!”一個閃電劈入她的胸膛,她心裡一陣輕鬆,她有出路了。
她“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衝進房間,發瘋一樣地往樑上看,她想尋找一個掛上吊繩的地方,但是竟然沒有。她著急了。屋子裡黑乎乎的,她抓著那根冬天當絲巾的“上吊繩“,團團地轉。婉羅早就嚇哭了,把汽燈點著了放在梳妝檯上,便跪了下來,邊哭邊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來啊!“
林藕初一頭闖進了房間,她頓時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裡提著一把撲蚊子的團扇,輕輕說。
奴僕們都下去了,剩下婆媳兩個站著發愣。
她們互相對峙了一會兒,最後,婆婆自己拉開了椅子,坐下,說:“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綠愛站著不動,說:“你們不是等著我死嗎?”
林藕初聽了這話,也不搭腔,對著燈芯,發了一會兒怔,說:“沒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這裡沒治好。”
“什麼病!噁心!我不活了。”
沈綠愛又想上吊,但已沒有第一次的興奮與激情。
林藕初嘆了口氣,說:“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個女人,氣是太盛了。”沈綠愛不明白婆婆的話,她剛才的那種渾渾飩燉的表情突然沒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瞭,便說:“我再氣盛,也氣盛不過你啊!你氣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頭了!我卻是沒你的福氣。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讓你們以後過清靜日子去吧。“
林藕初氣得手也發起抖來,卻使勁忍住了,說:“綠愛,你是個聰明女人,說話做事,要憑良心。我問過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過,是不能過,你嚇著他了?!”
沈綠愛氣得也顧不著上吊了,問:“我怎麼嚇著他了?我怎麼嚇著他了?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我怎麼就嚇著他了?“
“大戶人家的女兒,有幾個像你那樣。一雙大腳不去說,胸脯挺得賊高,喉嚨湖響,人沒到聲音先到。你是山裡頭野慣了,還是城裡頭蕩慣了。婆婆不要你三從四德,不過溫順賢惠總也要曉得。你看你這副吃相,上吊啊絕食啊,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當一回女人生一回兒子,也叫我當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婦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們抗家沒一個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進抗家,十年沒有開懷,我吃的苦頭,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這還沒開始呢,抬進來還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樣蹦上蹦下了,你跳給哪個看嗅,當我會可憐你?笑話!”
婆婆一頓劈頭蓋臉的冷嘲熱諷,把一意任性的沈綠愛罵得愣住了出神,她吃驚得嘴巴半張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達理,上上下下都打發得周全,婆婆還識字斷文,從不計較她的這副大腳。她從來沒有想到,婆婆那麼殘忍,你看她手裡拿著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間裡,便只有她那個瘦高個黑影子,兩個肩膀撐起著,像一隻停棲的黑鷹,手裡那束散發奇怪香氣的住香在閃閃爍爍地擠著詭眼。
沈綠愛看到了她的命運的眼,向她擠著嘲弄的光,黑暗中到處是那光的同類!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視著她,等待著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隻“吾與爾偕藏“的曼生壺,它靜靜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徵著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綠愛一把抓起壺來,便高高舉過了頭。沒有一個人阻擋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曼生壺在她手裡顫抖著,等待著粉身碎骨的命運。沈綠愛也和它一起顫抖著,彷彿他們同病相憐,相儒以沫。
“不!”她竭盡力量大叫了一聲,放下手來。她的聲音又尖利又刺耳,整個忘憂樓的旮旮旯旯都聽到了這個女人發出的拒絕聲。這個聲音很新鮮,有衝擊力。五代單傳的杭氏家族,還從來沒有人,公開發出這樣的抗議!
三天以後,病倒在床上的沈綠愛,終於起床了。這三天裡她做了許多亂夢,但都沒有記住,她起床時只看見了一件東西——她用冷水沖泡的那杯龍井茶,浮在層面上的茶葉終於舒展開來了,茶湯,已經呈現出黃綠的色澤。葉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往下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