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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關起門來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師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這是兩回事。你當初沒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見死不救。可我現在不叫你師傅,你就不會認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師傅(父)師傅(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了父親,才有責任。
那,那就兩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勢不允許,一切儀式就免了,省些麻煩。以後在我心裡,你就是我師傅了,這麼學,手藝才算是真學了。
其實呢,這些都不要緊。
何了凡說:就這樣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師妹。
秀妹子說:我可不會喊你師兄呢,我又不學你們那一套。
以後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裡跑。
寅齋公先教他看豬。
後教他看牛。
最後打算教他看人。
寅齋公說:看人最難,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別,東西不同,相輔相成,相生相剋,人心如海,心性多變,無可參照,不好比較,高深莫測。我要把醜話、難話說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還不行,憑經驗和眼力也不夠,還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寶貴的東西,都寫在書裡,書裡淘寶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還要先打好文化基礎,有文化才能讀得進書,幹這一行,最終還是拼的學問,這難,第一關就難。
何了凡說:這個難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學文化。
寅齋公便開始教了凡學文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書本就是那糊在牆壁上的廢報紙,只要把那些字全認下來,並能夠知其義,了凡要學的手藝也就可以開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親,也曾是個好學的人,除了會篾活,還跟一個常來山中採藥的外地人學做草藥郎中,學認藥名;早年曾讓一個私塾先生在家裡住著教書,可惜這個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為十八里鋪人不多,只有五個孩子來上學,收入實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聞了那半年書氣。
認字好,這是何了凡最樂意乾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無心工作,更不參加政治學習,早就令廠方不滿。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於長松的救命恩人,廠裡不好怎麼樣他。領導曾找他談過一番很含蓄的話,何了凡其實是聽懂了,卻裝作不懂。廠方無奈,只好一狀告到了於長松那裡。
於長松把何了凡叫去談話。大體上無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階級這個神聖稱號,珍惜一班之長這個位置,要起模範帶頭作用,還要積極向組織靠攏。令於政委生氣的是:何了凡到廠裡這麼多年了,居然沒有向組織上寫入黨申請書。於政委憤然罵道:想不到你他媽的覺悟會這麼低,這麼不給我一點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點,於政委尚不生氣。但政治不求上進,這讓政委很生氣。政委勒令他回去的當天晚上就要寫一份入黨申請書交給組織。
何了凡口裡應諾著,心裡卻想:我現在正和一個地主崽打得火熱,哪裡還有資格申請入黨?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會辜負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時的何了凡已經變成一條連救命恩人也拉不回頭的犟牛,一意孤行,無可救藥。眼看著寅齋公牆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塊一塊地吃到了肚子裡去,一張張新糊上牆的報紙又成為他最新的養料,如此美味的佳餚,九頭牛也拉他不回了。
20世紀60年代中期一個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縣水泥廠開除了。
這個結果何了凡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於長松給他頂著,他早就該捲起鋪蓋走人了。儘管這幾年來他把自己與地主崽寅齋公交往的行蹤偽裝得很巧妙,但怎麼能躲過革命覺悟空前高漲的廣大工人階級雪亮的眼睛?
何了凡被開除有兩條無可反駁的理由:一是近幾年來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學習。二是生活作風腐化,在外面有養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認這兩條都是事實。而不能公開承認的是他確實養了私生子,不是什麼“嫌疑”。
值得慶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佈開除的這一刻,寅齋公的身份還沒有被造反派發現,一旦被發現,他們師徒倆的命運恐怕就難以預料了。
何了凡揹著簡單的行李離廠回家時,看都沒有再看一眼他工作過多年的廠子,不知為什麼,他一點也不留戀這個地方。他挺直腰桿走過這個樓房破敗不堪、生產著水泥卻讓水泥地坪坑坑窪窪的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