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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那裡來盤桓一個下午。皇后寢宮右側,是一座水榭,曲檻迴廊,後臨廣池,池中種滿了荷花,正值盛開,皇帝每一來,總喜歡在那裡憑欄而坐,觀玩著搖曳生姿的紅白荷花,與皇后談著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體極甚壯碩,那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自己想想,這十年中,內外交迫,應付糜爛的大局,心力交瘁,誠然是致疾之由,但縱情聲色,任性而為,自己不知愛惜,真是追悔莫及。
當然,這份悔意,他是決不肯說出來的。而眷戀皇后卻正是懺悔的表示。不過皇后忠厚老實,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虛弱得厲害,多說話覺得累。但是,他總覺得有著說不盡的話,要告訴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為了不願惹得皇后傷心,他避免用那種鄭重囑咐後事語氣,有許多極要緊的話,都是在想到那裡,說到那裡的閒談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極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話,她都緊記在心裡,皇帝不愁她會把那些要緊的話忽略過去。
有一次談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學名臣,把康熙朝湯斌、張伯行的行誼,告訴了皇后,這兩個人是河南人,於是又談到此刻在河北辦團練、講理學的李棠階,皇帝說他是品學端方,堪託重任的真道學。也談到駐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經當過惇王的師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個老成端謹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階和倭仁這兩個名字,在心裡記住了。
有一次談到肅順,皇后把她從懿貴妃和宮裡對肅順的怨言,很婉轉地告訴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肅順的權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對肅六不滿。”皇帝極平靜地說,“什麼叫‘任勞任怨’?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擋在前面,我的麻煩可多呢!”
第四部分慈禧全傳(四)(2 )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許多勞。可是……,”皇后正色說道,“凡事也不能不講體制,我看他,是有點兒桀驁不馴。”
“那也不可一概而論。譬如說,對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麼不放心!”皇后急忙辯白,“有皇上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皇帝報以苦笑,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談一談皇帝身後的大政,至少對於恭王的出處,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氣,經此小小的頓挫,機會失去了,而且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時世不好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應有禮節,但皇帝也很堅決,說這是她逃難在外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熱鬧一下,留作紀念。皇帝喜歡熱鬧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讓他開心,她決不會反對,所以她終於還是順從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補褂,到皇后寢宮門外,恭祝千秋。在熱河的少數福晉命婦,則按品大妝,進宮向皇后朝賀。中午在澹泊敬誠殿賜宴開戲,皇帝親臨向皇后致賀,興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戲是皇帝親自點的,都是些勸善懲淫,因果報應的故事,最為皇后所喜愛。但剛看完一出,皇帝說“吵得慌,坐不住”,隨即起駕回宮了。
這就象六月初九皇帝萬壽那一天的情形,花團錦簇的一席盛會,只因為他一個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為了維持體制,皇后不能不很鎮靜地坐在那裡,而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異常不安,皇帝最喜聽戲,入座以後,不耐久坐,這在她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會有劇變。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奉了懿旨去打聽訊息。他到東暖閣時,御醫正在請脈——從六月初九以來,欒太和李德立,不分晝夜,輪班照料,所以一傳就到。陳勝文不敢進屋,只在窗外張望著。皇帝躺在床上,身上蓋一條黃羅團龍夾被,平平地,下似無物。
床前跪著診脈的李德立,不遠之處站著御前大臣肅順和景壽,屋子裡除了皇帝喘氣的聲音以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終於李德立磕了個頭,照例說一句:“皇上萬安!”
皇帝閉上了眼睛,是厭聞這句話的神氣。
李德立退了出來,肅順在後面跟著,一離開皇帝的視線,他們的臉色都陰沉得可怕,兩個人都似沒有看見陳勝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側面太監休息的屋子去開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