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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對南坡的陽光感到得意,也沒有對北坡的風雪感到恥辱。
那次是在鄭國的新鄭吧,孔子與學生走散了,獨個兒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門口,有人告訴還在尋找他的學生:“有一個高個兒老頭氣喘吁吁地像一條喪家犬,站在東門外。”學生找到他後告訴他,他高興地說:“說我像一條喪家犬?真像!真像!”他的這種高興,讓人著迷。
我同意有些學者的說法,孔子對我們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種迷人的“生命情調”。至善、寬厚、優雅、快樂,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讓君子充滿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國歷史上難於實行,基於君子之道的治國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遠遠望去,就在這個道、那個道的起點上,那個高個兒的真君子,卻讓我們永遠地感到溫暖和真切。
七
然而,太陽總要西沉,黃昏時刻的西風有點淒涼。
孔子回到故鄉時已經六十八歲,回家一看,妻子在一年前已經去世。孔子自從五十五歲那年開始遠行,再也沒有見到過妻子。這位在世間不斷宣講倫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顫顫巍巍地肅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歲時,獨生子孔鯉又去世了。白髮人送黑髮人,老人悚然驚悸。他讓中國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卻在他自己腳下,碎了。
此時老人的親人,只剩下了學生。
但是,學生啊學生,也是很難拉住。七十一歲時,他最喜愛的學生顏回去世了。他終於老淚縱橫,連聲呼喊:“天喪予!天喪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歲時,他的忠心耿耿的學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慘烈。幾乎同時,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學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這不斷的死訊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來求學的學生越來越多,他還在大規模地整理“六經”(即《 詩 》、《 書 》、《 禮 》、《 樂 》、《 易 》、《 春秋 》)。尤其是《 春秋 》,他耗力最多。這是一部編年史,從此確定了後代中國史學的一種重要編寫模式。他在這部書中表達了正名分、大一統、天命論、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會歷史觀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國精神。
一天,正在編《 春秋 》,聽說有人在西邊獵到了仁獸麟。他立刻怦然心動,覺得似乎包含著一種“天命”的資訊,嘆道:“吾道窮矣!”隨即在《 春秋 》中記下“西狩獲麟”四字,罷筆,不再修《 春秋 》。他的編年史,就此結束。以後的《 春秋 》文字,出自他弟子之手。
“西狩獲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西邊。天命仍然從那裡過來,從盤庚遠去的地方,從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風,西風古道。
漸漸地,高高的軀體一天比一天疲軟,疾病接踵而來,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幾句。開口一試,聲音有點顫抖,但仍然渾厚。他拖著長長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頹乎!
樑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唱過之後七天,這座泰山真的倒了。連同南坡的陽光、北坡的風雪,一起倒了。
千里古道,萬丈西風,頃刻凝縮到了他臥榻前那雙麻履之下。
黑色的光亮
一
諸子百家中,有兩個“子”,我有點躲避。
第一個是莊子。我是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他的,當時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無著的大災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他父親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災時要全家讀莊子。這個暗示讓我進入了一個驚人的閱讀過程。我漸漸懂了,面對災難,不能用災難語法。另有一種語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詩化境界。由此開始,我的生命狀態不再一樣,每次讀莊子的《 秋水 》、《 逍遙遊 》、《 齊物論 》、《 天下 》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張張與我有關的心電圖。對於這樣一個過於親近的先哲,我難於進行冷靜、公正的評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個是韓非子,或擴大為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過於親近,而是過於熟識。權、術、勢,從過去到現在都緊緊地包裹著中國社會。本來它也是有大氣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個大國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後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制勝權謀,滲透到從朝廷到鄉邑的一切社會結構之中,滲透到很多中國人的思維之內。直到今天,不管是看歷史題材的電影、電視,還是聽講座、逛書店,永遠是權術、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