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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似的形態去把握,便越合適。否則,就會像捕雲馴海,誰都勞累。
又問:把《 史記 》作為散文範本,是否大小失度?我的回答是,寫天可以取其一角,但必先感受滿天氣象;畫地可以選其一隅,也必先四顧大地蒼茫。散文的範本應該比尋常散文開闊得多,才能擺脫瑣碎技巧而獲得宏大神韻。
除了內容。散文的基元是語言。在這一點上,司馬遷也稱得上是千古一筆。
司馬遷的文筆,是對他周圍流行文字的艱苦掙脫。在他之前,文壇充斥著濃郁的辭賦之風。以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為代表,追求文學上的鋪張和奢侈。到了司馬遷時代,此風愈演愈烈。好像是要呼應漢武帝所開創的大國風範和富裕局面,連散文也都競相追求工麗、整齊、空洞、恣肆,甚至還要引經據典,磨礪音節。雖然確也不乏文采,卻總是華而不實、裝腔作態。這種傾向發展到以後,就成了過度講究藻飾、駢偶、聲律、用典的六朝駢文,致使到唐代,韓愈、柳宗元他們還要發起一個運動來反對。
知道了司馬遷的文字環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筆的乾淨、樸實、靈動,包含著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著整齊的駢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話、參差錯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這種散句熔鍊得似俗而雅、生動活潑,實在是把握住了散文寫作的基礎訣竅。他還不讓古代語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態出現在自己的文章中,而必須改得平易流暢,適合當代人閱讀。我們如果在他的書中看到某種整齊、對稱、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斷定不是出於他自己的手筆。例如後世專家們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為韻的句法,一致肯定為後人羼入。
說到這裡,我實在無法掩蓋積存已久的現代悲哀。我們的時代,離兩漢六朝已那麼遙遠,不知何時突然掀起了一種不倫不類的當代駢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話的整齊排列,文采當然遠不及古代駢體,卻也總是不怕重複地朗朗上口。有一次我被邀去參加一所大學的校慶,前來祝賀的官員居然有五位完全重複一個同樣的開頭:“金秋十月,桂子飄香,莘莘學子,歡聚一堂。”後來又有一位官員只把“金秋十月”改成“金風送爽”,後面十二個字還是一模一樣。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口,因為四周都覺得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傳媒上啟發年輕人寫作少用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迴歸質樸敘事。這是多麼常識性的意見啊,卻據說引起一片譁然,都說少了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何來“文學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這種不像正常人說話的所謂“文學性”,其實是最為低俗的“偽文學形態”。中國人已經擺脫了兩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擺脫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徹底擺脫過一次。而且,每次被擺脫的文體,都比現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還是應該更認真地讀《 史記 》,除了認識歷史學上的司馬遷之外,還應該認識文學上的司馬遷。
昨夜寫作此文稍憩,從書架上取下聶石樵先生寫的《 司馬遷論稿 》翻閱,沒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話,不禁會心而笑。他說:
我國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漢代,漢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傳記文學,傳記文學成就最高的是《 史記 》。
這個觀點,頗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幾句話結束這篇文章了:《 史記 》,不僅是中國歷史的母本,也是中國文學的母本。看上去它只與文學中的詩有較大的差別,但魯迅說了,與《 離騷 》相比,它只是“無韻”而已。
兩千年前就把文史熔於一爐的這位偉人,其實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鍊了,熔鍊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爐就是那盞小油燈。
難道,它真的熄滅了?
叢林邊的那一家
一
行路,走到一個高爽之地,必然會駐足停步,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極目遠望。這時候,只覺得天地特別開闊又特別親近,自己也變得器宇軒昂。
前面還有一個高爽之地,遠遠看去雲蒸霞蔚,很想快速抵達,但是,低頭一看,中間隔著一片叢林。叢林間一定有大量丘壑、沼澤、煙瘴、虎嘯、狼嚎吧?讓人心生畏怯。然而,對於勇敢的行路者來說,這反而是最想深入的地方。不僅僅是為了穿越它而抵達另一個高爽之地,它本身就蘊藏著無限美麗。
我很想借著這種旅行感受,來說一說歷史。
漢代和唐代顯然都是歷史的高爽之地。我們有時喜歡把中華文明說成是“漢唐文明”,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