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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太太坐著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一張褪了顏色的桃木針線桌填滿窗下的空間,歐葉妮·格朗臺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邊上。十五年來,母女倆天天在這裡安靜地消磨日子,手裡總是做著活計,從四月春暖時起,到十一月冬季降臨時止,年年如此。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歇冬了。只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臺才允許客廳裡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慮春寒和秋涼。大高個娜農設法從廚房爐膛裡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太太小姐抵禦初春和深秋時節早晚的寒意。母女倆縫製全家的內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挑花領子,也只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而且還得設法騙取父親的蠟燭。多年來,老財迷總是親自分發蠟燭給女兒和娜農使用,同樣,日常消費的麵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發。
大高個娜農也許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專制對待的傭人,城裡家家戶戶都羨慕格朗臺夫婦能僱到這樣好的老媽子。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個娜農。她在格朗臺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她每年的工錢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卻認為她屬於索繆最有錢的女傭之列。一年六十法郎,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裡,以備日後養老。大高個娜農靠長期而持久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傭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媽子吃喝有靠,眼紅得很,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換來的。二十二歲那年,可憐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找不到人家落腳,因為她的長相似乎醜得嚇人;其實這種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榴彈兵的脖子上,準還能被人讚不絕口呢。可惜,據說什麼都有個般配的問題。她早先是在一家農莊裡放牛的,農莊失火,她丟了飯碗,她憑幹什麼都不憷的勇氣,進城來找差事。格朗臺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考慮日後成家過日子了。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身為箍桶匠,他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體格像神話裡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她站著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後背四方,一雙手像趕大車的,有一說一的誠實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潔一樣牢靠。雄赳赳的臉上佈滿疣子,皮色紅得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農的這副模樣並沒有嚇退箍桶匠,儘管他那時還處於見色動情的年紀。他給這可憐的姑娘衣著、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地使喚她。大高個娜農受到這樣的善待,快活得偷偷哭了,從此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她把家務全包了:做飯,蒸煮東西,下河洗衣裳,洗罷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覺;收割的季節,短工們的吃喝全由她做,她還幫著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樣忠實地看護主人的財物;總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頭哪怕多麼不合情理,她都照辦,決無怨言。一八一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收葡萄的季節特別辛苦,格朗臺決定把自己的一隻舊錶,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農,那是她從主人那裡得到的唯一禮物。儘管他不時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農穿著倒很合腳),但是總不能把三個月才得到一雙穿破的舊鞋當作禮物吧。可憐的老丫頭由於缺這少那變得十分吝嗇,終於使格朗臺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起她來;娜農也樂得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連頸圈上的鐵刺,也扎不疼她了。要是格朗臺分發麵包時切得太薄,娜農也決不抱怨;她高高興興地贊同這家人從節制飲食中得到衛生方面的好處,確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娜農已跟這家人打成一片:格朗臺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幹活兒。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親切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怪她在樹底下貪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吃吧,吃夠了算,娜農”。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份,佃戶們不得不用水果餵豬,格朗臺也樂得大方。從小隻受到虐待的農村女子,總算有人發善心收留下她,看見格朗臺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而且娜農心地純樸、頭腦簡單,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心眼。三十五年來,她總時時看到自己光著腳,衣衫襤褸地站在格朗臺老爹的工場門口,聽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麼呀,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有幾次格朗臺先生想,這可憐蟲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能引發男人什麼樣的感情,將來被召到上帝跟前時,會比聖母瑪麗亞更貞潔;想到這些,格朗臺動了惻隱之心,望著她,不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