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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入母雞孵卵那樣的昏熱期。那使命本身並不是文學,可是,它包含著成為文學作品的可能。作家,由於他是作家,他以特殊的能力把那使命轉化成作品,也借作品完成那使命。
作家的使命感是非常廣泛的。醜的惡的,要改革,固然是使命,善的美的要鼓勵讚美,也是使命。世上有特立獨行之人,做出令人景仰的事,他並沒有刺傷誰,可是有一個作家認為這樣的人可風可傳,應該讓天下後世知道人生境界可以到達這樣的高度,他要為那人寫傳記,或者把那人當作長篇小說的主角,這也是使命。有許多人拿韓國的亡國經驗寫(日據時期)小說,其中最享盛名的一本卻是一個日本作家寫的,韓國亡國對那個日本人毫未造成傷害,而是那位日本作家認為韓國亡國的經過應該擴成全人類的共同經驗,這些都可以稱為作家的使命感。
我想,每一箇中學生都知道“卵生”是怎麼一回事。上作文課的時候,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作文的題目,也就是給你一個蛋,要你孵。“作文指導”之類的書大半是教人怎樣孵蛋。有人說作文應該先有文章,後有題目,怎可先出題目教人作文,那是“胎生”的論調。支援“命題作文”的人說,先生在出題目的時候替學生想過,在學生的生活經驗範圍之內命題,使學生不愁沒有材料。這是希望外來的使命和內在的表現慾望恰好一致。在作家的創作經驗中確有這種“天作之合”。某雜誌以養狗為題徵文,某作家在接到徵文信那天不幸被狗咬了一口,於是下筆萬言,文情並茂。不過這類事到底不常有。
伊索寓言是典型的卵生文學。這本書包含許多小故事,每一個故事後面有一條教訓,事實上是先有那教訓,後有那故事,每條教訓就是一個蛋,故事從教訓演化而來,一如蛋中孵出。有人不贊成那教訓,於是動手修改那故事,說是龜兔賽跑的結果龜仍然輸了,兔子仍然贏了,結論是:愚笨的人縱然努力也難望有多大成就。耶穌說過浪子回頭的比喻,以浪子為前車之鑑,勸人悔改,有人改寫這個故事,說是浪子雖然悔改了,可是,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他的弟弟正吵著要分家產,要變賣產業外出遠遊,歷史重演,覆轍當前視而不見。寫這個故事的人也許要提醒我們人類總是反覆上演同樣的悲劇罷!作者的使命不同,目的不同,生活僅是材料,僅是手段,可以視需要加以編排。
“胎生”由具體出發,寓抽象於具體之中,“卵生”則由抽象出發,落實到具體,卵生的創作活動的程式大致如下:“男人的戀愛是由肉到靈,女人的戀愛是由靈到肉。”這兩句抽象的論斷,後來發展成一本劇本。在劇本里,“男人”從抽象降到具體,落實為某一特定的男人(假定他叫亨利),“女人”也落實為某一特定的女人(假定她叫瑪莉)。亨利是醫學院畢業的學生,下鄉實習,與瑪莉相識。他一向認為男女關係不外肉慾,就對瑪莉遊詞挑逗,毛手毛腳,具體呈現了男人的戀愛由肉開始。而瑪莉是個安靜、內向的女孩,生活環境十分單純,主要的消閒方式是聽古典音樂,對婚姻的想像限於捧花披紗,她對亨利的粗魯無文,窮追猛打,感到十分難堪,這又具體呈現了女人的戀愛由靈開始。這兩人一個以肉攻靈,一個以靈拒肉,展開一場又一場衝突。
胎生與卵生(4)
劇情的最高潮是一場激烈的爭吵。瑪莉再也忍不住了,嚴詞責備亨利,數說他下流無恥。亨利也反唇相譏,指出瑪莉作繭自縛,浪費人生。靈與肉針鋒相對,不歡而散。看起來,兩人徹底決裂了。但劇情峰迴路轉,瑪莉回到家中想了幾天,覺得亨利也有道理,原來,她雖和亨利爭執、對抗,卻不知不覺受了亨利的影響!她願意接受亨利的戀愛哲學!於是她走訪亨利,託詞有病,解衣袒胸請亨利診察,具體呈現了女人由靈到肉。而亨利的反應卻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扣上鈕釦,誠懇地告訴她,這幾天他想來想去,完全接受瑪莉的責備,他要改變對人生的態度、對戀愛的態度。原來在這一個夏天當中亨利也漸漸接受了瑪莉的影響!這又具體呈現了男人由肉到靈。
“抽象”和“具體”好比是一把梯子的兩端,拾級而升見抽象,逐級下降見具體。抽象高出具體,但並未與具體絕緣,這“逐級下降,回到具體”的努力,就是作家開始“孵卵”。“抽象”是從“具體”中歸納而來,作家既然熱愛那“抽象”,當然也會熱愛那支撐抽象的“具體”。他回到具體,把感情“揉”進去,把體驗揉進去,再用想像把它“吹”起來,“揉”和“吹”都是作家在從事孵卵式創作時使用的術語。有一次,我和十個作家一同拈鬮分題,我拈到的是“惡意譏評他人將使自己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