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螂?誰是蟬?誰又是黃雀?若說這形跡飄忽詭異的六老以蟬自喻,將萬得福比成螳螂,則什麼該當是那黃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則萬得福既可以是蟬,也可以是黃雀了——因為他傾力追蹤六老至此,眼見就要撥雲見日,不意卻掉進了陷坑,非但前功盡棄,眼見李綬武的茅舍毀於一旦不說,自己恐怕也將要埋身荒郊,難有生還之望了。
就這麼又是螳螂又是蟬、又是蟬又是黃雀地轉了個七葷八素,萬得福腦子還沒明白,身子卻停止了僕跌,但聽“嘩啦”一聲,整個身軀隨著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礫和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全數給拋進了碧潭之中。萬得福打個小小的寒顫,心頭卻一陣溫熱:這一下沒能死成!那六個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頭方才轉定,兩腿不覺碰著了一片又軟又涼的東西,卻是潭邊淺水處的汙泥。萬得福回身仰視,發現先前墮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叢亂生雜長的芒花葦葉之間,十分隱秘,且洞口下距潭面不過五六尺高,顯見六老確乎並無傷他體膚的用意。偏在這麼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見他身後一株小樹幹上牢牢綁著他的第二支袖箭。箭頭之前,以及箭羽後方的樹皮各給削去了一片,殘白處刻著個“伏”、“馬”二字。萬得福見之更無他疑,這是老漕幫再平常不過的認記,是讓看見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離。
這卻難不倒萬得福。當年老漕幫還在糧米幫階段,船上水手便學會了一個觀風望遠的門道。其法是將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側方,狀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實是借掌指上的手紋間隔與遠方實物的大小比例換算出遠方實物與自己立身處所之間的距離,精幹的水手可憑經驗推算距離達十數里之遙,其誤差常不到數寸。
此外,由於糧米幫南來北往所運皆屬一般民生食物,便從這種交易的“陸陳”行裡轉借而來常用的切口。比方說,小麥不叫小麥、叫“剖肚”,大麥不叫大麥、叫“槍兒”,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則叫“常落幾時麥重春伏求西”,東南西北則叫“龍雀虎馬”,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那麼一“馬”、一“伏”,正是正北之處、八里之遙。
果不其然,這渾身汙泥、滿臉破傷、四肢盡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腫紅的萬得福,一路蹣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邊一根烏木電杆上看見了他的第三支袖箭,與先前那第二支一般,這袖箭一頭、一尾之處亦刻著小小的“伏”、“馬”字樣,不消分說,他還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揀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時,萬得福不由得心一緊、膽一張——此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卻走回祖宗家的寧波西街口上來了,只那“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換成了“常”字,易言之,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萬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門麼?一面忖著,一面更不敢怠慢,萬得福覷了個四下無人,一提真氣,使個“佛祖過江”的身法,縱起離地八尺有餘,凌虛御風、空中剪步,但聽“刷”“刷”“刷”的幾聲獵響,又躍高了丈許,人已經輕輕落在電線之上。接著便是另一套“躡萍碎月”,順著電線朝西彈跳,一步總有五七丈遠,轉眼間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將身靠在大宅門前的電線杆頭,萬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規矩來:自從光緒年間老漕幫在遠黛樓吃天地會洪英一個大悶虧,眾長老灰頭土臉而回到小東門祖宗家舊堂,俞航澄自慚守業失責,統御無方,當即辭去老爺子大位。是時八八六十四名幫內領袖剛從蘇州河裡鎩羽而歸,攪弄得渾身汙穢、腥臭難聞,根本來不及清洗。這可是老漕幫創幫以來最不堪的奇恥大辱。俞航澄當下避過正廳,自舊堂角門而入,率領眾人到後進廂房中注滿“水龍槽”,再夥同眾人一齊沐浴淨身。浴時無人不忍聲墮淚、自慚失計。於是日後繼承老爺子之職領幫的萬子青頒下一道旨諭: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門者,必須衣裳潔淨,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帶泥。即令是有緊急公務入祖宗家門,不得已而撲染行道風塵者,亦應自側旁角門出入。是以爾後無論祖宗家播遷至長沙、重慶乃至臺北諸地,總須在正廳之側另設一角門,號之曰“洗辱門”,一則以正裝肅容,二則示不忘舊恥。這道門一向設於祖宗家大宅正門西側的牆邊,與正門成九十度角,平時內外兩側皆封上重鎖,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門之內另用磚石砌成一夾牆,與外面南北向的圍牆之間形成一三尺寬的通道,直入三進西廂浴室。有時浴室前方還增設一玄關,供人休憩之用。而這條窄小的通道也有一個名堂,叫“思過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兩丈的牆垣,經年幽暗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