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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預感到了災難發生,拉著我爬上醫院屋頂,果然海嘯洶湧而至,將整個醫院淹沒。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蹤了,這家醫院也被毀滅了,加上日本發生了核洩漏,我迅速帶著兒子回到中國。
我想這座城市應該是最安全的。當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當別論了。
當卡爾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棟大樓飛速沉入地底,四周響徹慘叫與呼救聲……在我短暫的三十歲的生命中,遇到過三次特大地震災難: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奪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嘯,讓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讓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對我自己而言,也會坦然接受——雖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災難,但這一次無人能倖免,整個日本列島恐怕已沉沒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兒子,正太,他只有七歲,人生才剛剛開始——不,從小被關在黑屋子裡的他,從未見過陽光的他,人生還沒有開始!
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電照亮了我的臉。
很多次在夢中出現過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與黑暗中,當我孤獨絕望地低頭哭泣時,眼前出現一個男人,他用一束光將我照亮,然後抓著我的手逃出地獄。
這個遞給我手電的年輕男人,穿著超市制服的中國男人,有一張與我夢中所見的那個人相同的臉。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歲,卡爾福超市的理貨員。
陶冶住在我們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經常關心幫助我。每次正太從我身邊溜走,總是他幫我找回來。
有一次,我帶著正太去四樓的書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書——《地獄變殺人事件》,那是我的父親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讓我發現他正在看這本書,我能猜到他這麼做的原因。而我也不願讓別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兒。
父親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龍之介,最喜歡芥川的短篇小說《地獄變》。父親年輕時立志要獲芥川獎,卻陰差陽錯走上推理小說之路,有幸於八十年代名噪一時,毫無爭議地榮膺直木獎——可他至死都為無緣芥川獎耿耿於懷。
於一個與世隔絕的紅斑狼瘡患者而言,寫作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父親常跟我說起他悲慘的童年,因為不能見到陽光,沒辦法正常上學,從小沒有任何朋友,總是一個人孤獨地待在家裡。幸好家裡有數百冊藏書,尤其是祖父特別愛讀小說,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這些大師,就是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我想,這樣一個孤獨而沉悶的童年,在暗無天日的黑屋子裡看芥川龍之介,要麼成長為天才,要麼化作惡鬼。
我想,我的父親,就是天才與惡鬼的合二為一。
而製造這樣的天才惡鬼合體的,除深埋在我們血管裡的紅斑狼瘡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記憶中祖父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永遠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裡。他喜歡看書、讀俳句、下圍棋,帶著濃濃的關西口音,一把年紀頗為好色,經常逛風化區。祖父最愛看的小說,恰恰也是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我十二歲那年,曾聽祖父說,他年輕時在中國參加過二戰。有一次,他的中隊攻佔一座寺廟,開始他們對僧人很尊敬,後來發現寺廟裡藏有抗日遊擊隊,隊長下令殺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個。他說這事並非懺悔,因為敘述的語氣相當平穩,就像吟誦俳句般輕鬆。重點是在這座千年古剎內,日本兵意外發現了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祖父自小痴迷於古物,辨認出那是地獄變圖——畫中景象極其殘忍,他繪聲繪色地用關西話向我描述:惡鬼們將人們赤身裸體地肢解成數十塊,將滾燙的鐵汁灌入女人的嘴裡,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篩子……祖父說地獄變圖本是佛教畫,專門描繪地獄的景象,曾盛行於中國古代,在許多中國的古壁畫與洞窟雕刻裡都能看到。平安時代傳到日本,又演化為配文圖卷的“地獄草紙”。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地獄變》,寫的就是這種傳自中國古代的地獄圖。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說越興奮,竟不可自拔……十二歲的我只感到恐懼,蜷縮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過後,我聞到一股尿臊味,驚慌地撲到祖父身邊,發現他已渾身冰涼。
我想,在父親的童年時代,單獨被關在黑屋子裡讀書時,祖父一定也跟他說過這個故事,詳細描述當年在中國古寺中的大屠殺,還有沾滿鮮血的地獄變壁畫——大概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