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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理智的明礬來沉澱混濁的腦海,儘量用意志的堤壩來攔截感情的潮水,什麼親戚朋友、婚喪嫁娶、利益爭執、友誼得失,什麼體育比賽、影視軼聞全不聞不問不管,也不喜不怒不哀,家庭、單位、幼兒園三點連成一條線,機械般按軌跡執行。
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夜歌——可惜自己聽不到。但我從丈夫的笑意裡琢磨得出,從自己映在梳妝鏡中的清澈眼波中捕捉得住。
可是,我的夢並不美。在寒冷的冰山上孤零零地開放著一朵雪蓮——那就是我;在狂暴的風雨中有一隻離群的小鹿在拼命奔逃——那也是我;在乾涸的田野裡有一棵枯萎的嫩苗——那也是我……孤寂的夢和夢的孤寂,壓得我喘不過氣。我覺得我的靈魂在孤寂中萎縮,徒剩一具空空的軀殼了。
揣摸我的夢境,方知丈夫的鼾聲為何一發而不可遏制的原委了。丈夫鼾聲的那種滾滾而來,也許就是靈魂在搏鬥;那種飄忽而去,也許就是靈魂在逃逸;那種起伏跌宕,也許就是靈魂的掙扎;那種嘎然而止,也許就是靈魂的失落……那種人為的自身壓抑所造成的深層次的痛苦,在白天得不到宣洩,在夢中也只有悽慘了!我想,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容易,超脫只不過是一種表象,或者說是沉重的另一種形式罷了。就連那些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哪個身後沒有一段辛酸的故事?無花果也並非真的無花,植物學家說,它的花生在花托內,是一簇隱藏的淡紅。對花來說,這是一種悲哀!與其這樣躲躲閃閃地偷生,還不如月季大起大落任憑風吹雨打去!結果,雖能界定人生的價值,卻無法表明人生的滋味兒。
我終於品出丈夫鼾聲的苦澀和無奈,也終於意識到自己仿效的盲目與愚笨了。
丈夫的超脫與曠達是以支付人生情致為代價的。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生活的表象多姿多彩,生活的內涵繁紛複雜,一個人用全部的心力去應付尚不能周全一二,用全部的感情去體驗尚不能經歷萬一,何必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用超然的姿態躲避人生的酸甜苦辣呢?哭當淋淋漓漓地哭,笑當痛痛快快地笑,像月季花一樣燦爛,像流星一樣閃耀,即便沒有甜美的果實,即便頃刻化做塵埃,也沒白活一世,有何愧悔?心扉洞開了,心情舒暢了,我又恢復了本來的我,該追求的追求,該參與的參與,該苦惱的苦惱……坦直而率真,充實而酣暢。白天沒有什麼遺憾,晚上竟也能入夢!丈夫問我怎麼回事,然後愕然。
又是如歌的長夜。
“叭”的一聲,壁燈亮了,這次失眠的不是我,是丈夫。他搖醒我,像我過去對他那樣對我述說失眠的苦惱。他很矛盾,原先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想不到卻失去了自我;如今覺得找到了自我,又不知是否應當擺脫這種生存方式……我想,該輪著他聽我的夜歌了。
我的夜的舞臺是什麼樣子?也是熱烈的靜謐抑或靜謐的熱烈嗎?我才不去想它呢!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張曉風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它沉沉穩穩地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塵彌地的臺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我總會想起那座山和山上的神木。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11月,天氣晴朗,薄涼。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決心要到山裡去一趟,一個人。一個活得很興頭的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車行一路都是山,滿山是寬大的野芋葉,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山色越來越矜持,秋色越來越透明。
車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在日本時代的老屋過夜。
第二天我去即山,搭第一班車去。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蕩過綠波綠濤,我一方面感到作為一個人一個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絕峰,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地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太陽藹然地升起來。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