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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熙沒言語,半晌,才輕輕地從嗓子裡擠出一聲:“我知道……”
“我只是……”
姜湖張張嘴,話音輕飄飄地遛出來,卻沒了著落。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即使只是推斷,即使只有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即使……
沈夜熙也受不了這個“萬分之一”。
那時方謹行在暗室中瀕臨崩潰,他甚至用自己的頭去撞牆,為了那麼一點點的聲音,為了遮蓋住鋪天蓋地而來的幻覺、幻聽。
他的幻覺會是些什麼呢?也許是自己的朋友在另一個地方失聲慘叫的動靜,也許是毒販子扭曲猙獰的臉,也許是各種漆黑中的、恐怖的刑具……也許只是恍惚間,覺得不停地有人往他的頭底下塞東西,黑暗中像是有什麼生物一樣……
姜湖想,如果不是萬分恐懼,那樣一個在隊友們的描述中風趣幽默又冷靜自持的人,是絕對不會用自己的頭去撞、用指甲去抓那封上鐵板的牆壁的。
然後那天,他從自己的黑屋子裡被人提出來,一路帶到沈夜熙那裡,突然見到那要把他眼睛也刺瞎了的光,聽到震耳欲聾地人說話的聲音,他聽到他們尖利的大笑,他們對他說只有一個人能夠活下去,只有一個人能夠繼續看見明天的太陽。
幾乎失去了認知能力思考能力甚至感官都麻木的人,立刻就接受了這一句話。
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
然後他被推推搡搡地扔進了另一個屋子,金屬的碰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把小小的刀子被丟在地上,他們俯視著他,用一種戲謔、瘋狂、貪婪、變態的眼神。他抬起頭,用模糊的視線努力辨認著那倒在牆角的另一個人。
他那走路像風一樣,說一不二,好像有他頂著的時候,連天都塌不下來的隊長。那麼消瘦,雙目無神地縮在角落裡,甚至看向他的視線裡有那麼一絲讓人絕望的凝滯。
他想,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當沈隊湊到他耳邊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驚喜地發現對方還是有理智的,可是這理智太冒險了。這時候的方謹行失去了他的判斷力,他只知道沈隊又一次想冒險,像他們被抓的時候那樣,因為這男人骨子裡就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東西,可是……
只有一個能活下去。無論怎麼樣,這就是結果。
他沒有能深入思考,為什麼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只知道,這就是個事實,這就是真理。他……還是沈夜熙。
可是沈隊決定的事情向來九頭牛拉不回來,所以他危機中想出一個餿主意,他兇狠地撲向對方,用刀子刺向他,殺氣騰騰的。卻沒想到沈隊像是呆住了一樣,任由他動手,甚至用那種悲傷的目光看著他,放棄了抵抗。
多年的戰友,深刻地瞭解對方,方謹行幾乎脫口就說出能最大限度激怒沈夜熙的話,然後他做到了……可是即使這樣,沈隊也沒有半分想要他死的意思。方謹行那一瞬間幾乎熱淚盈眶,為了他沒看錯人。
然後他看見沈隊身後,那門外的槍林彈雨……
然後……然後……然後……
太陽慢慢地向中天靠攏,沈夜熙猛地揚起頭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拳頭用力地砸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裸 露在嚴寒裡的面板立刻破了皮,姜湖一言不發地把頭轉到一邊,裝作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沈夜熙把臉埋在臂彎裡,肩膀無聲地顫動起來。
這一刻,他們身處於不同的世界裡,姜湖想伸出手去,卻知道對方連自己的口型都讀不到。
如果你相信……
有一個人,他在身處絕境精神崩潰的時候,仍然調動起那一點可憐的機智,希望他的朋友能活下去。
有一個人,他在被朋友背叛傷害之後,事後卻一言不發,哪怕被人認為是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質疑他作為一個優秀刑警的能力,也努力地守著那個人生前身後最後的名譽。
有一個人,他至死都沒能開口表達出自己的心願和想法,甚至沒有機會留下遺言讓人懷念,甚至冒著會身敗名裂的危險。
有一個人,當他隱隱地猜到了事情的輪廓,即使心裡懷著巨大的矛盾、恐懼,也仍然願意再次踏上這片地獄一樣的土地,去追尋那希望渺茫的真相,並且願意相信那樣一個悲傷美好、卻只是個猜測的說法。
因為當真相不能被追溯時,我們依然選擇紀念。
當你以惡意去揣度人性的時候,地獄大門開啟,魑魅橫行。可是如果你有點耐心,有點包容心,有時候,這個世界也不會那麼的讓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