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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森一扭頭見這女子站在堂屋當中,續了茶也不離去,便定睛打量。先前剛落座,這女子進屋倒茶,楊森還只是覺得眼前一亮。楊森對女子——美女,有著本能的敏感,從戎以來,骨子裡更是信奉“自古美女愛英雄”這話。可是此時再看這女子,非但具有了東方美女的外貌,而且雙眸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段痴情,痴得來竟連旁座的這麼一位大將軍在她眼中都視若無物。楊森面帶微笑,無聲一嘆——自家身邊仕女如雲,不乏東方美女型的,更不乏知書識禮的淑女,可是,她們到底是愛自己是亂世中一位英雄,還是愛自己能在亂世中擁兵自重、稱雄一方,抑或是愛自己能頤指氣使、要錢有錢要勢有勢?再反觀自己那一個“美女愛英雄”的信條,楊森不由得扭回頭,將劍光一般冷峻銳利的目光直逼八仙桌對座那一個男人。此人一介布衣,身無長物,既不高談闊論,也不急於表現胸中深藏的宏圖大志,只平平實實地回答自己提出的每一句問話,答辭中卻總留有三分餘地,諸如“不知能不能做成”,“我需要實驗一段時間”之類。可是,此人竟能如此成功地征服八仙桌邊這一位美女,這便已成明證——此人是一個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亂世英雄”。楊森不由得對此人青眼相待。這麼一看時,楊森多年來養就的一上場面一見人面便要將對手震懾而讓自家佔盡上風的軍人習慣不知不覺收斂了幾分。楊森被人呼為“蠻幹將軍”非止一年兩年,他自己也從不作一句辯駁,他知道這或許有利於他在魔窟中行走。其實,楊森若真是隻知一味蠻幹的下三濫兵痞,還能混到今天?楊森內心與當今稱雄四川、同被稱作“軍閥”的那幾位擁重兵的同人一樣,有著極冷靜精明的算計與思路。可是今日與這位初來乍到自家地盤的這個男人隔桌對坐,楊森忽然發現自己雖費盡心力,卻不過像腰後懸的那柄短劍,雖鋒利無敵,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見血封喉,可遇上這樣的對手,卻無計可施。倒是這位對手,讓他想起了軍界的一句行話——“重劍無鋒”。
新政(五)(3)
丈夫對答如流目不斜視沒朝這邊望一眼,蒙淑儀卻覺得斜刺裡那將軍飄過來的目光刺人,她紅了臉點頭一笑,退出堂屋,心頭還在反反覆覆唸叨著那一句話……
“我在背功課,你偏來搗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狀溜向皂角樹下愜意地繼續它的磨皮擦癢。“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觀止》,望天背誦。
四弟勇武膽大,其實,內心卻有著他二哥的那種縝密心思。他此時明明是見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將“蹦蹦”哄走,似乎是說,是“蹦蹦”來影響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氣。四弟小孩子家一個,他的個性,蒙淑儀早就知道幾分。今日,蒙淑儀沉浸在自家的泉湧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著個啥呢?”四弟停了背書,突然問道。
蒙淑儀嚇了一跳,這才聽見自己唸唸有詞,走出堂屋後,把洞房中望著男人身後燃得滋滋有聲的那一對紅燭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話念出了聲——“這輩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亂問!”蒙淑儀紅了臉啐了一口。
“蠻幹將軍還在蠻問我二哥呢!”
蒙淑儀聽得堂屋內一番問答過後,傳出將軍的笑。
“四弟,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儀問。
“這一回,是熱笑。”四弟假老練地答。
“熱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楊森笑望著盧魁先,心底有一股熱流湧動。多年來,楊森每下一城,每佔一地,收劍入鞘,每與讀書人接談對話。算起來,所見的讀書人雖形形色色,歸納起來,不出三種:
第一種是守候門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籠絡,入幕吃一份軍餉,久之而成馬屁精,懼直諫,少建言。
第二種是到瀘縣碰上的梁師賢式的,敢整事,多冷諷,可是,心大膽不夠大。與楊森一對面,藏桌下的雙腿便不能自制,抖得來桌面之大放不穩一盞蓋碗茶。
第三種是真不怕死,敢擋馬,敢當眾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軍閥”,聲色俱厲,可是楊森卻一眼看穿,這一種人在自己面前還是強提起一口氣,要靠高聲厲色來佔用自己對槍桿子的懼惻。
今日所見此人,竟不在這三種之列!
楊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時卻發現,失望後冷冰冰的心底卻湧動出一股熱望。此人真不在三種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鐵鞋苦尋多年的那一個讀書人。蒙淑儀一鋤一鋤地開荒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