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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頭,堆滿線裝書,諸如《論語》《康熙字典》,他正在備的課,是《古文觀止》上韓愈的名篇《師說》……
門外晃過一道白色,他從書堆缺口抬眼望去,是白碗豆打著一柄白洋傘走來,前兩天他屋老漢兒白剃頭倒是帶著他到學堂來請過假,說是隔天要帶白碗豆去重慶下面的王家沱走人戶。舉人見洋傘上一行中國字“重慶……王家沱”。
白碗豆在雨簾中穿行,將傘柄握在手心,猛一旋轉,雨珠飛灑了一圈。舉人看到傘面另一側有一行彎彎拐拐的文字,除了行間夾雜的幾個方塊漢字,其餘的竟一字不識,其下一行小字倒是好認:“1901年8月28日”。“一物不知,學者之恥。一字不識,豈敢為師?”舉人便翻字典,居然查不到。他笑道:“這不方不圓的,分明是洋文。石不遇啊,你還向《康熙字典》中查?”
雨傘旋轉噴射的雨珠飛灑到舉人的教案上,舉人眼前晃耀一團紅色,望窗外,見白碗豆手頭的洋傘上轉出了一個比他鼻樑上架的眼鏡還圓的紅太陽,舉人娃娃般一笑,埋頭備課。突然,他擲了筆,墨汁濺了一桌。
舉人從隔壁衝入雨中,一雙鞋踏得窪地的積水四濺。白碗豆還沒進教室,剛收傘,舉人從他身後奪過那把傘,指著那行字問學生。學生遙指嘉陵江下游,訴說著。舉人聽著聽著,一把奪過傘,全撐開,恨恨地望著那一行不識的字。緊閉的教室門哐的一聲被他撞開,奪門而入,沿著學生座位間的空道直奔講臺,將正講著算學的曲先生拂開。
“石生,上一節鍾才是你的國文!”
“你先把這行字讀來我聽聽,麴生!”
“日本租界成立同喜!”曲先生留過洋,求學日本,不費力便讀出。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麴生你這節鍾算學,調給我了!”舉人說完,也不管麴生然否,便站到講臺正中開講。
這節鍾,瑞山書院小學班眾生員聽到的不是《師說》,國文老師說的全是歷史,老師每講一樁,就劇烈旋轉一回手頭的雨傘,傘頂的雨珠似彈珠噴射到學生們臉上,打得生痛。三四十年後,當機翼上塗著紅太陽的飛機飛臨頭頂扔下一串串炸彈、燃燒彈時,盧魁先、寧可行、衛小斧、白碗豆們還記得,這一天,那一柄飛旋的洋傘,傘頂上的那一個紅太陽。舉人老師的原話沒一個學生記得,倒是史書,一樁不漏地記下了發生在這群學生娃的教室外的那一段段史實:
光緒二十五年。公曆1899年5月7日,英國炮艇“山雞”號(Woodcock),“山鶯”號(Woodlark)首次抵重慶。
同年6月20日,第一隻外國商輪——英國人立德樂的揚子江貿易公司肇通輪到達重慶。
光緒二十七年,公曆1901年8月12日,重慶南岸王家沱正式割讓為日本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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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二)
滿教室的學生娃聽得來或嗷嗷直叫,或哇哇痛哭,舉人講得來酣暢痛快,正講到“義和拳洗白了,紅燈照滅燈了,賽金花沒抵擋得住瓦德西,太后跑了,捎帶著把皇帝揣在荷包裡頭——御駕西征……”被一陣鼾聲打斷。
“衛小斧!”舉人怒不可遏。
“衛小斧在!”衛小斧猛地將趴在桌上的腦袋彈了起來。
“圓明園是誰燒的?”舉人問。
“不是我燒的,”衛小斧睡眼蒙,見舉人的樣子,像在縣裡捕快緝拿真兇,嚇得連聲申辯。
“不是你是誰?”舉人氣得咬牙切齒,居然笑出。
“林則徐——”身後,白碗豆悄聲遞點子。
“林則徐!”衛小斧應道。
“那……虎門鴉片又是誰燒的?”
“更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誰?”
“瓦德西——”身後,白碗豆遞點子。
“瓦德西!”
“我的合川瓦德西,你還等什麼!”舉人再也無話可說,一把操起講桌上那柄戒尺,怒瞪衛小斧。偏此時,見末排有人舉手——這娃娃臉上無淚,只額頭上掛著一顆雨珠,正愣愣地望著舉人。
舉人被打斷,很不痛快,喝問:“盧魁先,你有什麼要問的?”
“先生,為啥義和拳洗白了,紅燈照滅燈了,為啥太后把皇帝揣在荷包裡頭——御駕西奔?”
“就為了林則徐燒了圓明園!”舉人賭著氣,“我說你這娃娃,朝廷的事,用你操心麼?”
“不是林則徐燒的,是瓦德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