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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的偏偏就是這號作品。菲利普越聽越不耐煩;勞森怎麼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喪,乃是由於從根本上對自己的能力喪失了信心,而竟然以為自己會為了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頭喪氣!這未免太小看人了。
近來,克拉頓似乎有意疏遠那些在格雷維亞餐館同桌進餐的夥伴,過起離群索居的日子來。弗拉納根說他準是跟哪個姑娘鬧戀愛了,可是從他不苟言笑的嚴肅神情裡卻看不到一點墮入情網的跡象。菲利普心想,他迴避舊日的朋友,很可能是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腦子裡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離開餐館上劇場看話劇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個人閒坐著,這時克拉頓走了進來,點了飯菜。他們隨口攀談起來。菲利普發現克拉頓比平時健談,說的話也不那麼刺人,決定趁他今天高興的當兒好好向他討教一下。
〃哎,我很想請你來看看我的習作,〃他試探著說,〃很想聽聽閣下的高見。〃
〃我才不幹呢。〃
〃為什麼?〃菲利普紅著臉問。
他們那夥人相互之間經常提出這種請求,誰也不會一口回絕的。克拉頓聳了聳肩。
〃大家嘴上說敬請批評指教,可骨子裡只想聽恭維話。況且就算提出了批評,又有何益?你畫得好也罷,歹也罷,有什麼大不了的?〃
〃對我可大有關係呢?〃
〃沒的事。一個人所以要作畫,只是因為他非畫不可。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官能,就跟人體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樣,不過只有少數人才具有這種官能罷了。一個人作畫,純粹是為了自己,要不讓他作畫,他說不定會自殺。請你想一想,為了能在畫布上塗上幾筆,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嘔瀝了多少心血,結果又如何呢?交送畫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來;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們打它跟前走過時至多朝它看上個十秒鐘。要是有哪個不學無術的笨伯把你的畫買了去,掛在他家的牆上,你就算是交了好運,而他對你的畫就像對屋子裡的餐桌一樣,難得瞧上一眼。批評向來同藝術家無緣。批評純粹是客觀性的評斷,而凡屬客觀之物皆同畫家無關。〃
克拉頓用手捂住眼睛,好讓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說的話上。
〃畫家從所見事物中獲得某種獨特的感受之後,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現出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反正他得用線條和色彩來表現自己的內心感受。這就跟音樂家一樣。音樂家只要讀上一兩行文字,腦子裡就會自然而然地映現出某種音符的組合,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幾個詞或那幾個詞會在他心裡喚起這一組或那一組的音符來,反正就是這麼來著。我還可以給你舉個理由,說明批評純屬無謂之舉。大畫家總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來觀察自然,但是,時隔一代,一位畫壇新秀則按另一種方式來觀察世界,而公眾卻仍按其前輩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來評斷他的作品。巴比松派畫家教我們的先輩以某種方式來觀察樹木,可後來又出了個莫奈,他另闢蹊徑,獨樹一幟,於是人們議論紛紛:樹木怎會是這個樣子的呢。他們從來沒想到過,畫家愛怎麼觀察樹木,樹木就會有個什麼樣子。我們作畫時是由裡及表的……假如我們能迫使世人接受我們的眼光,人們就稱我們是大畫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但我們並不因此而有所不同。偉大也罷,渺小也罷,我們才不看重世人的這些褒貶之詞哩。我們的作品問世之後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那是無關緊要的;在我們作畫的時候,我們已經獲得了所能獲得的一切。〃
談話暫時中斷,克拉頓風捲殘雲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掃而光。菲利普一面抽著廉價雪茄,一面仔細打量克拉頓。他那凹凸不平的頭顱……一彷彿是用頑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時候,雕刻家的鑿於怎麼也制伏不了這塊頑石…一再配上那一頭粗鬃似的黑髮、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寬闊的下顎骨,表明他是一條個性倔強的硬漢子。可是菲利普心裡卻在暗暗嘀咕:在這強悍的面具下面,會不會隱伏著出奇的軟弱呢?克拉頓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大作,說不定純粹是虛榮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評,也不願冒被巴黎藝展拒之於門外的風險;他希望別人能把他當作藝術大師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來同他人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識已有十八個月,只見他變得愈來愈粗魯、尖刻,儘管他不願意公開站出來與同伴比個高低,可是對夥伴們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往往露出憤憤不平之意。他看不慣勞森。當初菲利普剛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和勞森過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這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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