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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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路,到某一處河邊,總算安靜下來。
我們沿著河岸往上游走。
他停下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河水中流──一點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隨著河面淺淺起伏,等移近了,才知道原來是一盞不合時的河燈。不知道是什麼人作了來放在河裡的。才三月,不是它的季節,主人這樣肯用心思,是思念遊人還是懷悼故交?
重華動也不動地看著它流近又即將流遠,微微笑著:“真美。”
我也笑──難得他喜歡。
走上一步,乾乾脆脆躍入河中,重華的驚呼被剎那間充塞四周的水阻斷,冰涼涼的水流從頭頂經過,再冒出水面時那盞河燈就在不遠處。我游過去,怕被水弄熄了火,用一隻手小心翼翼地高高托起來。
重華俯身拉我上岸。我把河燈輕輕地置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給你。”
上好的蜀錦,順著劈成葉脈粗細的竹片繃成一朵白蓮,中間一隻蠟燭,火光忽長忽短不停搖曳。提著字的薛濤籤系在邊上,沾了水,墨都暈開了,再看不清字,是面目全非的前塵。
重華猛的低了頭。
那好容易才護得周全的一點火被他的眼淚一澆輕易的窒息了。四下裡安安靜靜,他壓抑了的哭泣幾乎能傳到千里之外。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如潛伏在這河底不甘心斃命的水鬼在拉扯我,讓我頓感迷亂。這一刻,他在岸上,我在水裡,但,情海沈浮紅塵變幻,我和他誰又能逃脫?──……
“回去吧。”
我一邊擰衣服,一邊答他:“不。”
重華眯著眼看我,笑得牽強而惆悵:“要是可以把你鎖起來就好了……”
“是啊,”我笑著抬頭:“可是你也知道,那我一定還會再逃一次的。”
“是啊……”他的聲音似笑似嘆,側了頭,我看不清他的臉──“廢後的邸報明天應該就到揚州了。”
“廢後?!”我呆呆地反問了一句,“為什麼?”
“‘妒而無子’,這四個字就已經夠了。”
一股冰涼的冷意從腳底湧上來,我掙扎著開口:“你要她以後怎麼辦?她才十八歲……”
重華側著頭看我,許久,他伸手覆上我的臉:“那你呢?長留?你才廿一,你又要怎麼辦?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只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下,可以不要皇後,卻不能沒有長留!”
──剎那間,幾乎忍不住眼淚……我只是拼命呼吸著那屬於重華的味道,那瀰漫的佛手香,那勾勒了嵌春殿海市蜃樓的空氣……
然後拼命忍耐所有的言語和眼淚。
月白的時候,幾個侍衛牽著馬來接重華。他給我一面金牌,上面刻著“如朕親臨”四個字,說:“你孤身在外,總有用得到的時候。”
“最好是永遠也用不到。”
重華笑起來:“用不到才好!我只是擔心你萬一有事……”頓了頓,又加一句:“等你回來,有我在,那才真的用不到了。”
我別開頭不看他。他了然似地嘆口氣,走向來接他的人。回去?我自然是不會回去的了,而他卻總是要回去的。如此也好。世事浮雲過太虛,說什麼清山不改、綠水長流,一朝分道揚鑣,便是變亂叢生,能不能再見全看天意。我轉身大步離去。
“長留!”
我回過頭,重華遠遠坐在馬上,見我回頭,他淒涼一笑,像是自語,又像是喃喃發問:“長留……長留……我為你取名長留,為什麼你卻不能長留?”
謝長留(五1)
萬統十一年,北夷南犯。
十萬大軍駐守在玉門關外,依然擋不住敵軍來勢洶洶的南下。不必看官道上絡繹不絕的八百里加急文書,蜂擁南下的邊民已經把越來越緊急的軍情散播得淋漓盡致。一路北行,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萎頓不堪地坐臥道旁。不帶感情、蒼老的渾濁目光和無數竭力伸長的小手一次次地包圍了我,不斷讓我心驚。
我把所有的銀兩和乾糧都散給了圍上來的災民,竭盡全力,但,幫得了十個、百個,怎麼幫得了千個、萬個?天災人禍,哀鴻遍野,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要怎麼抗衡?
立馬踟躇,卻是邊城野原晴翠相接了。
荒蕪的古道,曲折一如人世婉轉,久已沒有人跡。我鬆開韁繩,放馬漫漫而行,不知不覺四野都安靜下來,天幕高掛,些些殘月的清冷芒輝慘淡地籠罩。睜開眼,無邊無際的草原高低起伏。我停在路的盡頭,倏而有種原來天涯都已經盡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