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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車上的煤裝得太滿,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就被二鍋子和把大門的人摁在了地上。
監工們把老畢押到齊老闆面前,命他跪下。老畢不跪。二鍋子朝他腿彎子裡踹了一腳,他的腿往前彎了一下,還是不跪。
齊老闆說:“老畢你不夠意思呀,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老畢不說話。
“你是本窯的骨幹力量,挖煤的手藝不錯,誰走你也不能走呀!”齊老闆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還跑不跑?”
老畢的兩條胳膊還被人扭著,他把身子擰了擰,還是不說話。
齊老闆說:“給他打上記號,看他往哪裡跑!”
辦公室的門開著,好多窯工都站在門口往裡看,他們的目光都很驚恐。他們見過用烙鐵給騾子和馬身上打記號,沒見過給人打記號,不知給人打記號怎麼打,用什麼打。齊老闆好像不反對窯工們站在門口看,他懂得殺雞給猴看的道理。屋裡有一爐煤火,火苗子紅中帶綠,燃得很旺。二鍋子把一把煤鏟放在爐火裡燒,一會兒就燒紅了。二鍋子把煤鏟抽出來了,舉起來向老畢的臉上烙去。他大概要檢驗一下煤鏟的熱烈程度,往煤鏟正面吐了一口吐沫。吐沫一吐上去,吱啦一聲,冒起一朵白煙就幹了。屋裡瀰漫著一股腥氣。
老畢亂蹦亂跳,使勁把臉埋下去,又仰起來扭向一邊,不願意被打上記號。人要臉,樹要皮,他臉上要是被打上記號,等於樹被剝了皮,他還怎麼活!
二鍋子喊著:“放倒!把他放倒!不行捆上這個狗日的!”
這太殘忍了!太驚心動魄了!周水明也在門口的人堆裡站著,由於緊張和激動,他全身僵硬,手腳都變得冰涼。他喉嚨裡還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裡有一股剛喝下去的蘿蔔湯味兒。他使勁往下壓,才把苦水壓下去,才沒有“哇”的一聲噴出來。他看過一些電影,在群眾的生命面臨危險的關鍵時刻,總會有一些隱於地下的革命同志衝出來,阻止敵人的血腥暴行,把槍口引向自身。於是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應該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樣,振臂大喊一聲:“住手!我是記者。你們不能這樣!”但他沒有喊,沒有暴露自己。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為他是記者,他才要繼續觀察事情的進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過程。只有把全過程都看到了,他的報道才能完整,才有分量。他預感到了,作為記者,他將有一個重大收穫。這個重大收穫是他透過臥底才得到的,像井慶平那樣成天跑酒店跑會議的記者,怎麼也編不出這樣驚人的場面。好了,接著看吧。
眼看老畢要被幾個打手放倒,老畢這才說話,他說:“放開我,我自己燙!”
齊老闆竟同意了他的要求,說:“你自己燙也可以,自己烙的肉餅吃著香嘛!”
老畢把煤鏟接過去了,二鍋子和幾個監工紛紛退到一邊。
周水明和窯工們以為老畢會和窯上的人拼命,把煤鏟劈向監工、二鍋子和齊老闆。那樣的話,老畢才不失為一條漢子,才算為大家出一口惡氣。然而真讓人失望,老畢一點反抗的行動也沒有,他走到爐臺邊,把左手墊在爐臺上,用煤鏟的刃子向自己的小手指切去。連切帶燙,小手指冒著青煙,一會兒就切斷了。斷掉的手指像一隻活著的螞蚱一樣,一下蹦在地上。這回屋裡瀰漫的是燒人肉的味兒。
齊老闆表揚了老畢:“夠意思,算你他媽的有種。”
老畢跪在了地上。這次沒人讓他跪,是他自己主動對齊老闆跪下的。不僅下跪,他還給齊老闆磕了頭,說:“齊老闆,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上有七十多歲的老孃,下有正上學的孩子。我老孃得了癌症,等我掙了錢送她去醫院看病呢。我兒子的學費也等著我回去交呢!”老畢說著,就哭起來了,哭得嗚嗚的。
齊老闆沒有答應放他走,只說:“拉下去,把他的手包紮一下。”
兩個監工上來捉住了老畢的胳膊,老畢還掙扎著不起來,繼續給齊老闆磕頭,邊磕邊哭著說:“齊老闆,你行行好吧,我在這兒幹了半年多,我一分錢不要還不行嗎!我叫你個爺還不行嗎?”
齊老闆把手往外一挑:“退堂!”
幾個監工硬把老畢拖走了。
七
回到宿舍,周水明聽有個窯工說,牆上貼的那個忍字就是老畢寫的。老畢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忍不住又怎麼樣,不但沒有跑掉,還搭上了一根手指頭。那個窯工說,不知老畢一會兒回來是不是還要再寫一個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