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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開始,都是被指定的。我們似乎已經習慣於把某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件作為開始,那是因為它們具有明顯的標記功能,但並不意味著它們是時間的生產者。還有一些妄自尊大的人,自告奮勇地承擔創世者的重任,像詩人那樣聲嘶力竭地宣佈:“時間開始了。”但他們自己卻在時間中粉骨碎身。由於並沒有一個標準的“開始”,所以當我們踏上重返“開始”的逆向之旅,依然是四顧茫然。
已經忘記究竟是哪一家咖啡館,就像忘記我在路上遭遇的任何一張具體的面孔。我們的大腦是根據什麼原則篩選記憶物件?柏克萊大學南面的電報街,是咖啡館雲集之地,作為一個著名的喜新厭舊者,我幾乎光顧過它們的全部。我也忘記那一天點的什麼咖啡,服務生是哪國血統,但我還記得那張桌子,一張笨重的、已經黯淡發黑的老式木桌。桌上的餐具十分精緻。白瓷的咖啡杯旁,有一個資料夾,是邵丹給我的,裡面是她列印出來的作品。
這個資料夾在我的抽屜裡度過了一段漫長的寂寞時光,這當然歸咎於我對於女寫作者的性別歧視。自從邵丹把它交給我,我就沒有再碰過它一下,所以,當我在時隔許久之後再度把它拿出來的時候,它還像當初一樣嶄新。當然,忙碌是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藉口,在圖書館,每天都有鋪天蓋地的資料等待著我,它們與我正在寫作的一部學術書稿關係密切,比邵丹重要得多。可能對我的這一惡習有充分的估計,邵丹從未追問過一次,彷彿對於這幾篇文章,她比我忘得更加乾淨。所以,幾次見面,我都把吃喝玩樂當作更重要的主題。但是那天,不知我為什麼會良心發現,重新想起它們,並且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閱讀慾望。或許,我突然直覺到自己可能的錯誤。我從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裡把它們重新挖掘出來,決定認真學習一下,更準確地說,是想給自己的預感提供一個答案。
如果開始是必須的,那麼,那個上午就是我認識邵丹的開始。至少是無數種開始中的一種。那個上午,我意識到,那個經過奮力打拼終於過上中產階級生活的美國小資身後,居然隱藏著一個如此幽深複雜的世界。
三
小蘭仙,一張清純無辜的面孔,混跡於那疊厚厚的文稿中,即使再過很多年,我也能把她辨認出來,不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是因為她的不幸。小蘭仙用自己的命運證明了一個道理,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主題的年代,陽光雨露並不是均勻地灑在每個人的身上,它是經過認真選擇的,這種選擇,具有理性和非理性的雙重特點。也就是說,這種不幸落實到小蘭仙身上,既有充足的理論根據,也有很強的隨意性。但不論怎樣,它的選擇將小蘭仙對於命運的所有憧憬化為泡影。與別人的成長不同,小蘭仙的成長是限制性的。而一個成長中的少女,對此顯然是無法理解的。她不具有洞察歷史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連超越20世紀70年代南方小鎮上沉悶晦暗的街景都是困難的。所幸,小蘭仙從來沒有認為自己不幸,這對她反而成了一種幸運。小蘭仙自然沒有機會研習阿Q先生的精神勝利法,她對於命運的一切回應,皆出自一個少女微弱的本能。對命運的全盤接納,是她(們)對抗命運的唯一方式。
美麗的小蘭仙,被命運裹挾著,在歲月中隨波逐流。她最終嫁給了小鎮上的瞎子,一個終生無法目睹她的美麗,也無法解讀她的命運的人。與世界交流的最後一扇窗子關閉了,小蘭仙的絕望,令人毛骨悚然。但邵丹自始至終保持著輕描淡寫的口吻,她有非凡的文字演技,表面平靜,內心洶湧。她反對在文字中虛張聲勢,她知道,敘述語氣越是平淡,就越讓人感到驚心動魄。這種反差,正是她所需要的。我對邵丹說,《小蘭仙》的結局是神來之筆,她一臉詫異,對自己作品的結局已經全無記憶。為了證明我的論點,我只好把小蘭仙的故事——尤其是結局,向她講了一遍。她說:“我寫的時候並未覺得怎樣,聽你這麼說,還有點意思。”
四
生活中的邵丹似乎與這些文字毫無關係。她是一個上足了發條的人,在合眾國的萬類霜天中如魚得水,並不時吐幾個美麗的水泡。這是邵丹留給我的最初印象。最能證明她生存狀態的,是她純正的美式英語、快速如飛的說話速度,以及多動症似的生活節奏。她標準的英語發音,令老外(在美國,她才是“老外”)都讚歎不已,與老外們的態度相反,我對此頗為不滿,因為它徹底打消了我與老外們用英語交談的念頭,並對這個現成的翻譯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據此,她應對我英語的止步不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文字外的邵丹,始終如一地保持著精緻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