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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裡。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非煙傳》裡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豔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裡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亦人直見性命。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嘆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得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人真像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豔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後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裡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裡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陰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自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黃鬍鬚。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撫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道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房裡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心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裡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裡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西飛
南京政府日覺冷落。我亦越發與政府中人斷絕了往來,卻辦了個月刊叫《苦竹》,炎櫻畫的封面,滿幅竹枝竹葉。雖只出了四期,卻有張愛玲的三篇文章,說圖畫,說音樂,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時日本的戰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騰一個局面,也是來不及的了。我辦《苦竹》,心裡有著一種慶幸,因為在日常飲食起居及衣飾器皿,池田給我典型,而愛玲又給了我新意。池田的俠義生於現代,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處直接到得我身上,愛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來如此,無論怎樣的好東西,它若與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這樣的相知的喜氣。其後不久,因時局變幻莫測,便決定飛往武漢。
飛機飛過江西時,天邊有一脈灰暗的雲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飛機前面卻白雲如海,雲上面一輪皜日,太空中沒有水汽與塵埃的微粒反射,這日光竟是無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時飛在雲層下面,才又看見閭閻在緩緩栘過,白雲朵朵著地生在田疇上。但那洪澤湖諸脈水,大別山眾峰巒,使人只覺其如陳列館裡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時代的寒冷。飛機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飛,我寧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風吹日曬中,惟有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