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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恆產積蓄,惟三個兒子都已成立,長子劉節在中大教書,老二老三,一在北寧鐵路局任職,一在開明書局當編輯,惟三女在家,大的當小學教員,肩下兩個還在讀書。自古豪傑多不是出於世家,所以明理,我即愛的劉先生的議論,與他的古文詩詞書畫刻印皆是一種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劉先生的經傳之學極精湛,他卻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給我看他的臨摹的李斯嶧山刻石篆書,及他在纂述中的《鄭子產列傳》,原來劉先生又是個喜愛法令明劃的人。民國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還要有法令的明劃,如天地不仁。
劉先生家裡響亮靜肅,婦孺無事不到中堂與前院,我去總見劉先生一人在右廂房,裡間是書室及寢息之所,外間是起坐間。他吃飯亦獨自在這前院廂房裡吃,精緻的四碟,必有酒,一卮為度,惟女兒捧茶遞巾侍候。劉先生用的東西都精緻,是沒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給我一部因明的書,唐朝慈恩大師的,又贈我字畫,親自用一張報紙來包,亦定包得來的角周正。他放一樣東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著那裡,就是個意思無限。
他這裡溫州計程車紳不大敢來,惟與商會會長楊雨農夙昔相友善,楊雨農是米店倌出身,民國初年當到浙江省議員,識字不多,卻識事識人,豪華慷慨。對於後輩,劉先生惟看重夏瞿禪與吳天五。瞿禪是浙大教授,填詞當今第一,父親是做做小本錢生意的,他僅中學畢業,自己苦學成名,其詞古語皆成新語,寫今事亦好像是《詩經》裡的。天五兄事瞿禪,是個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巖巖氣象,曾從黃賓虹學畫,天分極高,字崇王獻之,又曾學古琴,詩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禪,他可以不作詩文,連字畫亦像他的琴,等閒不作不彈,與人他亦是吉人之辭寡。他們來到劉先生這裡,坐得必恭必正,應對惟謹,倒是我還隨便些。
溫州士紳或學校裡的教員到劉先生家裡,多不敢吃香菸,怕被罵,我照樣吃,劉先生卻亦不罵。有時他還留我便飯,陪他飲酒,只覺酒食之美其實是人美。我又見百作手藝之人及鄉下人來,凡是有親故的,劉先生皆待以賓主之禮。我與劉先生說話,多是說的現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唸誦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許多新書劉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國史考證,他就還比我熟悉。他說陳寅恪寫唐朝的史實寫得好。他因說起十六七歲時讀到梁啟超的一篇文章,說父母於子女無恩,大以為然,吃飯時就與父親說了,他父親叱道:“你這樣的不鄭重!那梁啟超也是,他只顧說話說得高興。”這話我聽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問劉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說或話劇麼?他說看過一點,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實他是個潑辣的人,倒並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國民黨,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單是造反這一點上他還對共產黨的用兵有好意。如趙匡胤的《華山日出詩》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撻”,這光辣撻真是強烈,劉先生正因他自己是個潑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潑辣,但是隻使人蕩佚失志。
溫州過去有永嘉學派,今尚文風其盛,劉先生卻少所許可。有個王榮年,當過浙江省政府秘書長,章草功夫甚深,卻狂言不可一世,大概他的字像熊十力的佛學,不知何處總有著不對。劉先生當面說他:“字總要有味,榮年的字無味。”溫州畫家有張紅薇,年已七十,她的表侄鄭曼倩亦在上海有名。一日我在劉先生處正值鄭寄畫來請教,劉先生開啟看得一看,道:“曼倩學畫原有天分,早先的還不錯,近來流於放誕,愈畫愈壞了。”一涉狂悖妄誕,是有才亦不足觀,其才已被殺死了,雖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樣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長、金聖嘆的詩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難有人信用。中國字裡的詭奇譎變皆是好字眼,卻不是他們所能知。
樂清的名門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戰初起時組織老子軍的蘇州巨紳張一麟那樣的人物,近屆八旬大壽,其門人輩在籌備刻他的詩文集。我在報上看見,就問劉先生,劉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幾天才來過,問我的意思,我說你既問我,朋友應當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詩不必刻,你的詩裡沒有一句是詩。”我聽了一驚,只怕我近作的幾首詩亦根本不是詩,而劉先生看了亦沒有稱許過。但我隨又自信,我還做不像詩是真的,總不至於做得都像詩了而仍舊不是詩。
劉先生的字畫我沒有請求,都是他高興給我的。我在杭州讀書時跟海寧周承德先生學過寫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書家,與馬一浮李叔同是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