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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掛的熊掌。因為離她太近,不方便仔細看他的臉,略掃一眼,彷彿左眼角有個小指甲大小的肉瘤。臉頰也長滿茅草似的黑毛。他正用食指拇指撥扯鋼針似的鬍鬚,牙關一咬一咬,粗橫的臉肉就一凸一動的。她心裡飛快地閃過一詞:“草寇”。
現在該看看這位正在講話的秦天了。
剛剛不自覺轉過臉去,心裡忽然一抖。那天那溼淋淋的形象立即回到她腦海裡,好像一尊銅質雕塑,在閃電中抖顫著,朝她走來……她終於難以支撐,將頭輕輕一甩,目光隨即冷峻下來。一個聲音說:我不必在這裡研究此人!
還有一個人。謝大成。坐在秦天左側,基本輪廓被遮擋了。她略略動動身子,感到這人中等身材,比較年輕,臉頰白淨,有些書生氣。
當她準備正兒八經聽聽秦村長的情況介紹時,秦天講話已近尾聲。
秦天說:“現在水退得慢,但是我們不能等,秋冬作物早一天就有早一天的收成。已經出水的高田,是不是調配一下,每戶都先種一點作物,你們看呢?”他把眼光分別向肖海濤、肖仲秋、謝大成望過去。
話音落地,卻沒聽到反應。
肖海濤半張著嘴,拇指指甲在下巴上刮來刮去。肖仲秋向各人輪流地瞅過去。謝大成雖然挨著秦天坐,卻似沒聽見,眼睛空空洞洞地朝前看。
鄭愛英一無所知,無法插嘴。
秦天對在座各位的心思當然瞭如指掌。於是開口道:“大家不講,我先講。高田原來是先喜兩兄弟、水炳銅、肖海濤、菊師傅幾個為主。完全沒有的是我兩兄弟、長根兩兄弟,老駱仲秋幾個。既然是一個村的———”
鄭愛英突然插話:“根據中央精神,馬上要成立合作社了,原來的土地政策要改變。”她聽出一些原委,覺得應該支援秦天。
秦天一慣討厭別人打斷他的話,但鄭愛英這話卻插得是時候,乾脆讓她先講吧,就說:“鄭幹部帶來了上級政府新政策,我看就請鄭幹部講講。”
鄭愛英笑笑說,從馬克思主義觀點看,生產力發展了,生產關係不能停留在原來水平。經過一系列鬥爭之後,農村應該走集體化的道路。成立初級農業合作社,就是要把田土集中起來,共同生產,共同富裕。這是一場革命,要向沒有私有制的社會過渡。入社有詳細的實施細則。每戶田地、耕牛、農具,逐項登記,作價處理。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嘯天湖災後自救,搞點集體主義,互相支援、互相照顧,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鄭愛英開始講話時,男人們的眼光就像些牛背上的八哥,原來在自己腳背上漫不經心徜徉,忽然翅膀一閃就飛到她身上,趁牛兒在一門心思耕耘,八哥的嘴巴就這兒叮叮,那兒啄啄。可是朦朦朧朧地,這牛彷彿將它們帶到有些陌生、有些神秘、有些險峻的山谷來了。於是,八哥們飛回自己枝頭,睜大眼睛伸長脖子留神聽著,雖然有很多不懂的字眼,但有個字眼很快就喚醒出還很新鮮的記憶。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3)
這些當家理事的男人,知道從舊社會到新社會那個事情就是“革命”。不必閉上眼睛就能清楚回憶過來,剛過去幾年呀。金臺山崩了兩個惡霸地主,就是現任鄉長蔣德清親自打的。湘陰縣開十萬人大會,他們天沒亮就動身走,深更半夜趕回來,那路上絡繹不絕的人,好熱鬧。上面長沙縣圍子裡幾個地主官商、土匪惡霸,又掛牌子又遊行,都親眼見了。那就是鄭幹部講的“革命鬥爭”!想想馬上要開始的什麼合作社又是“革命鬥爭”,這些人心裡就響起奇怪的砰砰鼓聲,那些伸直的腰拉長的脖子紛紛歸位,而且歸到比聽前更低更矮的位置,思想也卡在一個疙瘩裡,回不過神來。
秦天已聽蔣鄉長劉鄉長講過合作社問題,現在覺得這位鄭幹部講的味道就不一樣。一串串新名詞他不懂,不懂就令人生疑,生疑卻又提不出問題,腦子裡像灌了稀粥。
謝大成情況特殊,他住在嘯天湖和上邊圍子的夾堤上,一家人分成兩半,大半人口、田土在那邊,只有他和還沒生育的老婆分在嘯天湖村。可是嘯天湖人分給他的田是地勢最低的田,離家又遠。他那個性情古怪執拗、留一把自以為是的白鬍子的“拗八爹”父親,一口“呸啾”就把那低水田“呸”掉了。他有上邊圍子的好土好田,“要那麻�做什麼!”這樣謝大成成了僅有嘯天湖名義的人。因為他上過兩年洋學堂,還是全村最早遇見來解放湖南的解放軍,於是成了嘯天湖的民兵隊長。他聽完這番話心裡很激動,眼睛在眾人臉上車圈圈,挺胸直脖地,像深夜簷邊一隻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