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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比劃著上面那圈油漆標記,紅著臉膛,粗聲大氣對你說,看見了吧?這才是河流最、最最、最最最深處。長這麼大,我盡遇見這號人:我外祖父、大姑媽、四舅、我小學一二三年級的班主任、初中的語文老師、高中的校長、鄰院當了一輩子鰥夫的獨臂老漢、劇團唱花旦的小六彩、前街橋頭上鎖了一抽屜快刀子的剃頭匠、糧站掛一杆酸棗木大秤的管理員、副食品門市總提一把牛耳尖刀的割肉師傅。這號人我見得多了,他們的心像口潭,每每站在人面前,扯開衣襟,裸出胸腔,好像對你說,拿根杆子照裡捅,就那麼深,準那麼深。他們這號人都能為一犁地的端直,一群綿羊的黑白,一道作業題的對錯,一段唸白的說辭,一粒稻黍米的去向,一斤豬屁股肉的肥瘦,同任何敢於向他們內心標準挑戰的人幹到底,不爭出個你高我低,三天三夜睡不來個踏實覺。話說回來,跟這號人打了十八年交道,我還真是夜夜能睡安穩覺。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使我對苗榆花男人這類悶葫蘆老實人,不由得起了疑心,讓我費了很大勁才保持住自己的理性。我弄不明白,他們究竟在幹些什麼事,或者說,已經幹過了些什麼事。
(17)榆花男人終於坐不住了
當天晚上,縣電影站放映隊來苗家溝下鄉,放演一部偵察片,就在沙娜傻男人家下方的院場裡,前後溝來了不下五百人(向龍王爺討雨的那幫人幾乎都來了),人擠人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空場子那會兒,榆花就從家裡搬了條長凳子,在最中間的位置佔了個地方,我們三等紀錄片放了一半的時候,才下去。榆花坐右邊,她男人中間,我左邊。起先,我還能踏踏實實地雙手扶在膝蓋上,很安穩的看電影。可後來,自榆花從她男人背後遞過來一把葵花籽起,我就只能用一半屁股坐板凳了,另一半,在則擱在空中懸著。可能她男人感覺到背後我倆的手了,心裡就不舒坦了。說實在的,當時我規矩的很,根本沒想在榆花的掌心裡做點什麼文章。況且,我嘴裡瓜子皮子噗噗亂飛,他又不是看不見。但他心裡犯忌諱,楞勁把我往邊上擠。這號人,我不搭理他。其實這部片子我看過,不止一次,說的是偵察反偵察的一個故事。可能我看多了,覺得情節不算太複雜,就當他倆的解說員,趕在人物出場前,給他倆點撥一下,好讓他倆在心裡提前有個思想準備。榆花很###,時不時問這問那,老想知道後面的情節。可她男人好像不太樂意了,屁股蛋子在凳子上擰來擰去,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他的屁股那個寬啊。起先,我一直那麼認為,心裡一勁發笑:算你屁股大,算你勁大,算你把我擠剩一半啦,可我那位置,你那能輕易給佔領了?我不理你這號人,笨得連一點自信都沒有。但,等我給榆花講解到偵破的內容時,我就覺得,她男人不像是單純為我倆的舉動而顯得不耐煩。他明顯坐臥不安了,他看看我,又看看電影裡的人,像是在比對我倆眉毛鼻子這些五官的什麼引數。而且,當我講解到最關鍵的時候,就是我方偵察員眼看就要識破敵方的反偵察手段時,雖然他眼睛瞅著銀幕,可我能感覺到,他一句不拉地在聽我講,呼吸的頻率也和榆花不相上下了,甚至比她還要急促。與此同時,他忽略了榆花那隻手頻頻伸給我這個事實。這就奇怪了。
電影裡的壞蛋終於敗在我方精明幹練的偵察員手下了。當那個看起來本分拘謹,一臉實誠的敵特分子被抓起來時,榆花男人也終於坐不住了,沒等到加演的《雞毛信》片頭字幕打完,就見他挪了幾下屁股,站起來假裝伸懶腰,以為我和榆花說話不在意他,彎下腰,悄悄溜出去了。我注意到,他在人群前方像只逮老鼠的貓,“哧溜”一傢伙,敏捷地鑽進沙娜家那孔窯了。榆花反倒有些拘謹了,欠著身子向四周看了看,才朝我這邊挪了點。她又遞給我一把葵花籽。她捏葵花籽的手,倏一下就抽回去了。這回,換榆花給我當解說員了,聲音很低,衝著我耳朵,就像前面那個記錄片,裡面毛主席身邊那女翻譯,悄聲細語,專為老人家一人服務一樣。我託說尿急了,要找個蔽靜處,就把榆花留在凳子上了。走出幾步回頭看,見榆花摘下尼龍圍脖放到身邊的空位置上,意思你們誰也別想坐,這裡有人了。
我站在黑影地裡,邊尿邊盤算。你去沙娜家幹嘛呢?平時你是幹啥來的?我來幾天了,你可是一次也沒去過她家啊。我一提起沙娜,還有她的孩子,你那神態就不一樣了,淨朝我撇嘴,就好像我呆在你家不走,耽誤了沙娜判刑的事一樣……我正這樣捉摸著,見榆花男人從沙娜家出來了,順她家窯側旁那道坡走下去。我趕緊繫好褲子鈕釦,不遠不近跟在身後,看你這“悶葫蘆”要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