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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真真切切。“大哥,大哥,開門哪。”他翻身下床,披件衣服就往外跑。吱呀一聲拉開門,卻什麼也沒有。他跨過門檻,探身向街巷兩邊看看,路靜人稀,街對面的鋪板關得嚴嚴密密,黑黑地像一堵牆豎在面前。他慢慢關上門,背靠著門扇再細聽,卻什麼也聽不到了。猛然想起剛才聽到的聲音不是家義,竟像是家廉,不由得頭皮一陣發麻。回屋悄悄說給玉芝聽,驚得玉芝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說話都走了調。“啥?啥?”她用手撫著胸脯,說道,“你別裝神弄鬼地嚇人了。”家禮沉著臉說:“人死三天回煞。算一算,今晚正是家廉走的第三天。”
玉芝一聽回煞,更是神情大變。按茅山舊俗,人死之後,報廟回來,需由道士操辦,做一假人,置於凳上,地上放盆清水,接亡魂回來洗腳。玉芝還記得父親去後,家裡也做過道場。只聽道士的銅鑼一響,全家老少,無論男女,紛紛迴避。都說此時若避之不及,就會撞煞倒地,被祟氣所擾,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玉芝心想,難道家廉此番回來,就是“回煞”?她搖著頭,依然不願相信,說道:“是你自己聽岔了音吧。”
家禮說:“不是,我聽得真真切切,就是家廉的聲音。”
玉芝翻身坐起來,對著窗戶不停地作揖。“老三哪,你有兒子了,你知道嗎?你已經走了,就別再回來,免得嚇著屋裡人哪。”家禮打斷不許她往下再說,提醒她:“小聲點兒,當心叫繁麗聽見。”
不想吃早飯時,繁麗悄悄問他:“大哥,你昨晚聽到什麼動靜沒?”家禮看著她,一時愣在那兒。繁麗把聲音壓得更低,說道:“我好像聽見家廉在叫門,想想不可能,也沒起來。後來又好像聽見門響。”家禮掩飾著驚恐,裝糊塗說:“是嗎?我咋沒聽見?”玉芝驚魂未定,在一邊兒半句話都說不出。
益生堂 第一章(55)
家廉死後,益生堂的房子就像一個進入暮年的老人,徹底冷寂下來。繁麗還是很少說話,走路步子又輕,出出進進地像個影子。家禮莫名地感到屋裡有一股子陰冷之氣,好幾次他坐在堂屋裡,聽見門口有腳步聲,抬頭等著細看,卻什麼也沒有。
沒過多久,四川萬縣來了一封信,是繁麗大哥寫來的。他們那兒也劃了一大批右派,不少是學校老師。孟繁榮知道妹妹和妹夫都是教書的,不免惦記,來信一是問問情況,二是提醒他們禍從口出,少說為佳。繁麗讀了信,將自己關在房裡大哭一場。家禮和玉芝坐在堂屋,默默垂淚,都不敢過去勸她。這是家廉安葬後,她第一次出聲地哭。哭過之後,情緒倒慢慢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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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全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躍進。茅山城北的廣場上,豎起一座座土壘的小高爐。城裡居民響應號召,把家裡好好的鐵鍋、烤火的鐵火盆敲碎了,送到廣場上來鍊鐵。茅山中學也在一夜之間建起了石灰廠、墨水廠、化肥廠、蓑衣廠、麻繩加工廠。家義得到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在學校負責試驗田的播種。全校都盼著這幾分地把衛星送上天。一些農村來的學生積極地獻計獻策,家義的小筆記本上記滿了他們提供的農諺,“深耕加一寸,頂上一茬糞”,“莊稼要好,犁深糞飽”,“種地不用問,深耕多上糞”。有了這些知識結晶,再加報紙上的經驗,試驗田挖成了防禦工事,學生站在下面,手舉過頭頂也夠不到邊沿。校長還不放心,站在一邊,親自用皮尺測量深度。
學生都知道“鍋灶土,賽如虎”,“家裡土,地裡虎。有錢難買菸燻土”,挖好了坑,接著就是往深坑裡填肥。城四周的城牆垛子,被學生像割韭菜一樣齊齊扒倒。人們都用欣喜和期待的心情,看著雉堞連綿的城池,變成了殘垣斷壁。城牆土挑完了,學生又走街串巷,到城裡各家各戶去要肥,要地皮土。灶裡的柴灰被颳得乾乾淨淨,廁所的大糞也掏得從未有過的徹底,堂屋、臥室的地皮土都用鋤頭悉數刨走。茅山人掃地,最忌諱從門裡往外掃,怕掃走了財氣。現在被人揭了地皮,卻誰也不敢說個不字。趕超英美便可一日三餐細米白麵,誰不向往。四處蒐羅的肥料,再加上自造的,總共十三萬四千多擔,一齊填進坑裡,軟軟地像一團海綿。一根竹竿插下去,能插一米多深。播種的人都不敢上去,怕一不小心陷進去出不來。
播種前,校長跟家義說:“我倆算算賬,看這點地究竟能收多少莊稼。”家義說:“我沒種過地,不知道咋算。”校長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報紙上不是現成寫著,收成可以成六十倍增長嗎?我們只要算出一粒種子多重,不就可以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