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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第一節車廂的好處在於,靠在司機身後的玻璃上,嘉羽第一次見到閃動著各色按鈕的控制檯,原來隧道並不是漆黑,而是被白熾燈無精打采地照亮。軌道兩側積水不少,水面震顫,扭曲燈的模樣;路也不平,駛出不遠便是上坡。假若地下有另一個世界,那裡的生活肯定遠比想象中的曲折和精彩。比如忍者神龜。比如邋遢大王。
嘉羽被自己的臆想逗笑,繞過欄杆面向車外。列車進站,無數白亮的身影一閃而過,漸漸定格在幾副望眼欲穿的面孔。他的目光隨著這些人進入車廂,站定,環顧:大媽開始打盹,肥胖的身軀牢牢卡在兩位中年男人之間;剛下班的西裝男很斯文地舉著晚報看八卦,白襯衣領早已站立不穩;情侶躲在角落發出親暱的笑聲;更多的人顯出隱忍和無可奈何的表情。
腰眼被毫無防備地戳了一下,又痛又癢的感覺簡直是對沮喪情緒的火上澆油,他回頭正要發作,發現竟然是尚平。接下來乘客們的注意力出奇地達成一致:兩個年輕人在車廂裡張開雙臂來了一個熊抱,然後用拳頭的正面及上下側輕碰三下,接著擊掌,拇指相對環繞半周,最後以響指結束這個古怪的儀式。嘉羽和尚平顯然對自己還能如此熟練地表演很是欣喜,相互會心一笑。
你小子真是神出鬼沒,不會是在美國混不下去,偷跑回來了吧?尚平依然老樣子,依然受不了噓寒問暖那一套。
是啊,機票都買不起,只好一路挖洞過來,剛好接上地鐵,我還算是給國家建設添磚加瓦了呢。嘉羽清清嗓子,活動一下閒置許久的聲帶。
他們原是室友。從大一到大四,調整過三次寢室,他們的床始終相鄰,別人都是腳對腳睡,唯獨他們頭對頭。每晚臥談至凌晨,或者去後門吃夜宵,第二天一起逃課,生活愜意非常。某次嘉羽在電影裡看到黑幫弟兄會面時的問好很有節奏感,便偷來與尚*復模仿演練純熟,四處展示,以至後來終於審美疲勞,嘉羽見面剛要對拳,尚平便趕緊兀自打個響指了事。
四年兄弟兩年杳無音訊,話題在磕磕絆絆中緩慢進展。聽到嘉羽剛回國還無落腳處,尚平一拍胸脯便要接他去自己的住處。雖然是出租屋,但畢竟是自己人,住著舒服。他說。
嘉羽點頭稱是,嘴上卻說著還有急事要處理,等過些天再考慮。
尚平聽到報站,就要下車,趕緊掏出紙筆,留下電話號碼。臨走的時候反覆叮囑,忙完了一定聯絡啊,我去接你。電話別丟了,不然再見面說不定都是五百年後了。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9節
嘉羽鑽出地面,像掀開了冰櫃門,冷風呼地灌進領口,他下意識地繞緊圍巾。已經看到那幢灰色的高樓,他的臨時落腳處,他真想快點回去,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只是躺著。他肩一塌,已經提前給自己放鬆。
這個路口依然如從前般繁忙,下班的人潮彙集於此,被地鐵站醜陋的大門吞吐。離開他二十米的公車站,焦急的人們已經佔據了大半的腳踏車道,他們的面孔被嘴裡鼻孔裡撥出的白氣所模糊,只剩身體緊挨著。馬路牙子上,簡易的報亭已呈搖搖欲墜之勢,裡面的人正試圖用一摞雜誌堵住側面破碎的窗戶,正面的活動窗已拉到不能再低,僅剩底下塞錢的一道縫。嘉羽邁開步子,擦身走過一個穿綠色棉衣的女人,女人懷裡摟著一隻長毛狗。嘉羽沒見過這個品種,長得並不好,一臉愁苦相,只覺得它身上的毛衣很耐看。
夜幕完全沉了下來,寒冷像穿了夜行衣,傾巢而出。嘉羽搓了搓手,覺得迎面而來的風比白天更有一種無法抵禦的鈍感,冰冷在胃部聚集。路過音響店,他聽到Nat King Cole的Christmas Song,這位美國老牌爵士樂歌手,嗓音裡有股無法撫平的滄桑,令人感到苦盡甘來的踏實的幸福。已經聖誕了麼?嘉羽邊過馬路,邊想起去年聖誕在Lee家,躺在壁爐邊的地毯上,看橙色的火苗上下躍動的情景,空氣裡瀰漫著奶油蛋糕的味道。
那天有吃奶油蛋糕麼?嘉羽也拿不準,也許改天打個電話求證一番,也不至於讓報平安顯得太矯情。正想著,左面一道強光刺來,他一扭頭,一輛車已在咫尺間,還未及看清車的顏色身體就被撞倒了。
睜開眼,嘉羽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寒氣從身下不斷襲來。他的腳尖歪著,指向一塊振動中的藍色車牌,WX912。九月的名字從他腦海中倏忽而過,是她麼?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看到一個女人正匆忙開啟車門。
你沒事吧?她神情緊張。
沒事。